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挣扎着沉入西边的天际,将京城鳞次栉比的屋顶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秋日的晚风已带上了明显的寒意,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空旷的街道上打着旋儿。
刑部那个偏僻的小院门外,人影稀疏。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踏着暮色归来,步履间带着市井特有的烟火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风尘。正是赵虎。他并未立刻推门,而是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般,在门前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看似随意地整理着袖口,眼角的余光却已迅捷而精准地扫过巷口、墙角、以及对面屋脊的暗影。确认一切如常,并无那些令人不快的“尾巴”后,他才身形微动,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闪入院内,反手将门栓轻轻落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院内,书房灯火已亮,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在这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赵虎径直走了进去,带进一股微凉的夜风。
陈远正伏案研究着那块画满线索的木板,闻声抬起头。他看到赵虎眼中那不同于往日沉稳的锐利光芒,心知必有收获,便顺手拿起桌上温着的粗陶茶壶,斟了一碗颜色深浓、早已晾至温热的凉茶,推了过去。
赵虎也不客气,大步上前,接过陶碗,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酣畅淋漓。他用袖子随意地抹去唇角的水渍,那动作带着江湖人特有的粗犷与不羁。
“大人,有重大发现!”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我让手下几个最机灵、面孔又生的兄弟,仔细捯饬了一番,扮成去慈恩寺还愿或求签的寻常香客,混迹在寺庙周边的茶肆、酒馆,还有那专供脚夫苦力歇脚的窝棚区,足足盘桓了一整日。”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如何将那些零碎的信息拼凑成最有力的线索。“这些人,三教九流,特别是那几个常往寺庙里送菜送油的老货郎,平日里看似不起眼,却是消息最灵通的‘地头蛇’。兄弟们花了些铜钱,买了酒菜,陪着小心,旁敲侧击,专挑那二十年前的旧事闲扯,终于……撬开了几张紧实的嘴。”
陈远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鼓励与信任。
“您猜怎么着?”赵虎身子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那位如今看起来宝相庄严、德高望重的净海法师,他的根脚,可绝非什么普通的云游僧或是自幼出家的沙弥!他俗家姓柳,名怀仁,二十年前,竟是太医署里数得着的年轻医官!”
这个开头,已然让陈远目光一凝。太医署?这可是完全出乎意料的背景。
赵虎继续道,语气中带着对往昔秘辛的挖掘:“据说,这柳怀仁当年天赋极高,年纪轻轻便医术精湛,尤其精于药理,于草木金石之性有着异乎常人的领悟力,在当时的太医署内颇受几位老太医的看重,可谓是前程似锦,风光无限。”
“既然如此,他为何又会舍弃这大好的前程,选择皈依佛门,青灯古佛了此一生?”陈远适时发问,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问题就出在这里。”赵虎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叙述尘封往事特有的郑重,“据说,是因为一场轰动一时的医疗事故。约莫二十年前,他奉旨为某位身份极其显贵的宗室贵人诊病,具体情形已模糊,只知是误用了一味药性极为猛烈的草药,导致那位贵人双腿经脉坏死,瘫痪在床,终身残疾。”
房间里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赵虎的描述,仿佛揭开了时光的尘埃,显露出一段被刻意遗忘的悲剧。
“虽然后来经过严查,确认此事确属意外,并非柳怀仁有意为之,用药剂量、配伍也符合常规范畴,只能归咎于个体差异或某些未能预见的因素。但……后果实在太严重了。”赵虎叹了口气,带着些许江湖人对命运无常的感慨,“柳怀仁自觉无颜再留在太医署,更愧对师门教诲与家族期望,心灰意冷之下,才毅然辞官,斩断尘缘,来到了这慈恩寺落发出家,试图在佛法中寻求内心的宁静与救赎。”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目光炯炯地看向陈远,吐出了最关键、也是最致命的一句:“而根据那些老人口中零碎拼凑的信息,当年那场事故之后,柳怀仁本人……似乎也因此落下了病根,伤到的,据说就是右腿!行动虽无大碍,但阴雨天或久站之后,总会有些不便。”
“太医署的医官背景……精通药理……因医疗事故致残,伤在右腿……”
陈远在心中默念着这几个关键词,之前所有散落的、看似互不关联的线索——凶手的用药能力、对仪式(或许源于对“净化”与“救赎”的扭曲执念)的偏执、现场重建中那个微跛右足的足迹——在这一刻,仿佛被赵虎带回的这条信息化作一根无形却坚韧的丝线,彻底串联了起来,无比清晰地指向了同一个焦点:慈恩寺主持,净海法师!
他的嫌疑,已不再是推测,而是有了坚实根基的高度可能。迷雾,似乎被撕开了一道清晰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