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四皇子府邸的朱漆大门染上一层暖金色,陈远躬身告退,转身踏入渐沉的暮色之中。脚步沉稳,心绪却如这晚霞般层层晕染,复杂难言。
萧景琰最终的首肯,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位皇子殿下虽有雄才,却也多疑,更需权衡各方势力。准他暗中查访,是认可了他的能力与判断,亦是看到了此事背后可能蕴含的巨大价值——无论是功绩,还是把柄。但那“不得耽误公务”、“必须先行禀报”、“不得轻举妄动”的三条谕令,如同三道无形的枷锁,清晰地划定了界限,也提醒着陈远,他始终是棋盘上的棋子,而非执棋之人。
他确实未曾,也无法全然坦诚。轩辕镜碎片在他怀中似乎隐隐发烫,那场导致他来到此世的实验室爆炸,以及符号与现代命案的血色勾连……这些是他最深沉的秘密,是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参透的谜团,更是绝不能为外人道的惊世骇俗之言。一旦泄露,等待他的绝非理解与援助,更可能是被视为妖言惑众的异端,顷刻间便会万劫不复。
于是,他精心构建了一个合乎逻辑,且足以引起一位野心勃勃的皇子警惕的叙事——一个潜伏在帝国阴影之下,行事诡秘,可能危及社稷安稳的邪恶组织“轮回宗”。这并非全然虚构,苏清月查到的档案、孙福指甲缝里的青金石粉、那残缺的符号,都为此提供了若有若无的佐证。这个说法,既能解释他执着追查的动机,又能巧妙地将他真正的秘密包裹其中。
回到察疑院那方僻静的小院,夜色已悄然降临。书房内,油灯如豆,将三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陈远屏退了杂役,只留下阿青与赵虎。
他将面见四皇子的经过,择其要点,缓缓道来。当听到“殿下允准”时,赵虎粗犷的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喜色,拳头一挥,压低声音道:“大人放心!有了殿下这话,俺们办事就更便宜了!江湖上那些鬼蜮伎俩,俺门儿清,定能把痕迹抹得干干净净!”
而心思更为细腻的阿青,在短暂的欣喜后,眉宇间却笼上了一层忧色。他看了看窗外沉沉的夜色,迟疑地开口:“大人,那……往后我们查到的所有事情,无论巨细,都要一一向四殿下禀报吗?”他话语中带着对权力本能的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身所处位置的迷茫。
陈远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昏黄的灯火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重要的线索,关键的进展,自然需要禀报,这是臣子的本分,亦是取得信任的基石。然而……”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仿佛每个字都经过了千钧的权衡:“一些尚在推测阶段、未经实证的猜想,以及关乎我们自身安危的……些许隐秘,则需慎之又慎。诸位需知,我等行走于权力的夹缝之间,上有天威难测,旁有虎狼环伺。借势而行,如同借水行舟,可省却许多力气;但若将身家性命全然托付,则无异于将咽喉置于他人掌中。我们需借殿下之势,破开迷雾,却也要守住自己的判断,护住自身的根本。”
这不是猜忌,而是历经生死、洞察世情后淬炼出的生存智慧。陈远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脚下踏着的,并非康庄大道,而是一条两侧皆是万丈深渊的独木桥。一侧,是神秘莫测、手段狠辣的“轮回宗”,他们隐藏在历史的阴影里,不知何时会射出致命的一击;另一侧,则是波谲云诡、杀人不见血的皇权争斗,一步踏错,便是满盘皆输的结局。
他必须像最谨慎的走索者,利用一切可以抓握的支点——萧景琰的权柄、苏清月的学识、阿青的专注、赵虎的义气——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在各方势力的牵扯与角力中,寻找到那唯一一条能通往最终真相的狭窄路径。
这有限的坦诚,是无奈之举,亦是必然之选。它如同一层薄而坚韧的甲胄,既保护着他们最深层的秘密,也维系着与权力核心那脆弱而危险的连接。前路漫漫,黑暗浓重,他们能倚仗的,除了手中微弱的灯火,便只有这份在绝境中锤炼出的、审慎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