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金口玉言终究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尽管刑部上下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抵触情绪,一纸公文还是循例而下,将衙署区域西北角一处荒僻院落划拨给了新立的察疑院。
这地方着实偏僻。穿过刑部主体建筑群那喧嚣与威仪交织的区域,越往西北走,人声便愈发稀疏。过了库房那终日弥漫着陈旧纸张与墨锭混合气味的区域,再绕过偶尔传来马匹嘶鸣与草料清香的马厩,几乎到了衙署围墙的根脚,方才瞧见一个不起眼的月亮门。门内,便是察疑院的新址。
院落不大,仅有一进。坐北朝南是三间略显低矮的瓦房,已被打通连成一体,权作办公与接待之用,算是门面。东侧倚着一间更小的厢房,勉强可作休憩或堆放杂什。西边那一排,原本是几间漏风渗雨的棚屋,堆满了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破旧家具和废弃卷宗,蛛网密布,尘土盈寸。陈远却独独看中了这里的清静,亲自督着工匠,将棚屋加固修缮,开了高窗,铺了青砖,硬是改造成了临时的验尸房与证物存放室。院子里,孤零零立着一棵老槐树,虬枝盘曲,枝叶倒还算茂密,投下一片移动的阴凉,算是这荒僻院落中唯一称得上生机盎然的景致。
条件堪称简陋,与刑部正堂的轩敞气派不可同日而语。然而陈远却颇为满意。此地虽偏,却正好避开了衙门里那些无处不在的探究目光与无形倾轧,少了诸多不必要的烦扰。于他而言,一方能自主掌控的清净之地,远比华而不实的排场来得重要。
他并未假手他人,亲自带着阿青,花了整整两日工夫,将这院落里里外外彻底清扫了一遍。尘土与蛛网被清除,青石板地面露出原本的颜色,虽陈旧,却干净。他又将从皇帝赏赐中匀出的一部分银钱,购置了必要的家具——几张榆木书案、几把靠背椅、几个新打的书架,以及一些必备的日常用具。
最大的那间值房被布置成了主要办公之所。新制的书架靠墙而立,虽然空荡,却已开始承载起它的使命:一部分是刑部循例送来的积年卷宗副本,另一部分,则是陈远开出书目,让阿青去坊间书肆费心搜罗来的医药典籍、地方志异,乃至一些被视为“杂学”、“奇技”的着作。另一面墙上,挂上了一幅详尽的京畿地区舆图,而在舆图之侧,还悬着一幅陈远亲手绘制的示意图,上面以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理解的符号和线条,标注了几个地点,其中两个旁边,赫然画着那个旋转的、神秘的“卍”字符变体。
那间由棚屋改造的验尸房,更是倾注了陈远不少心血。他摒弃了传统义庄或仵作行当里那些阴森可怖的布置,力求简洁、实用、通风与洁净。墙壁以石灰水重新粉刷过,显得明亮。地面是便于冲洗的青砖。房间中央,安置着一张特制的包铁木台,台面微倾,带有导流槽,连接着下方的陶罐。靠墙是一排结实的木柜,里面分门别类地存放着各类工具:从大小不一的刀具、镊子、探针,到醋、酒、皂角、石灰等物事,井然有序。旁边还有一张小案,专供记录之用。这里没有寻常验尸场所的阴秽之气,反而透着一种近乎冷峻的、专注于探究的学术氛围。
阿青跟着陈远忙前忙后,看着这原本破败的院落一点点焕发出新的生机,变得井井有条,功能分明,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与自豪。他用力擦拭着最后一张桌案,直起腰,环顾四周,语气充满了憧憬:“大人,咱们这察疑院,总算……总算有个衙门的样子了!”
陈远正将最后一摞书册码放上书架,闻言转过身,目光也缓缓扫过这个初具规模的“家”。这里,将不再是临时栖身的客舍,而是他立足于这个陌生时代的根基,是他运用所知所学,去叩问真相、对抗迷雾的前哨。虽然眼下只有他与阿青两人,势单力薄,如同狂风中的两点星火,但他深信,只要方向正确,坚持不懈,星火亦可成势,终有燎原之日。
他走到阿青身边,抬手拍了拍年轻人虽略显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肩头,语气温和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阿青,眼前这点规模,不过是起步。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也很险。”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仿佛已穿透眼前的屋瓦,看到了未来可能出现的腥风血雨。“这里,不仅是我们安身立命的官署,更将是我们追寻世间真相、扞卫心中道义的堡垒。前路必然布满荆棘,或许有明枪,或许有暗箭,你……真的不怕吗?”
阿青猛地抬起头,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那双原本带着几分怯懦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炽热而坚定的火焰。他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回应,声音因用力而有些发颤:“不怕!大人!小人这条命是大人从死牢里捞出来的,能跟随大人学习这等真正的学问,去做查明真相、昭雪冤屈的大事,小人……小人只觉得浑身是胆,什么都不怕!纵是刀山火海,也愿跟着大人闯上一闯!”
陈远看着阿青那稚气未脱却写满决绝的脸庞,心中掠过一丝暖流,嘴角不由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真切的笑意。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再次拍了拍阿青的肩膀,随即转身,目光越过院墙,投向那一片被高耸宫墙分割开的、广阔而未知的天空。
新的官署已然落成,虽然简陋,却根基初立。而属于他陈远,也属于察疑院的、充满挑战与未知的全新征途,也随着这院落的第一缕炊烟,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