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一间僻静的值房内,陈远换上了一套干净的青色布衣,虽然粗糙,但比囚服舒适太多。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糜粥,久违的暖意流遍四肢百骸,精神也为之一振。
值房的书案上,摆放着两沓卷宗。一沓是他的原案“顾云渎职枉法案”,另一沓则是萧景琰要他复核的“清河书院书生坠亡案”。
他首先拿起自己的案卷。纸张泛黄,墨迹清晰。里面详细记录了他“收受”的所谓赃银——五十两雪花银的来源(一个与他素无往来的绸缎商),以及数名“人证”的证词,指认他如何在验尸后,被富商家人买通,将明显的他杀伤痕篡改为“失足落水致颅脑损伤”。原验状副本上,那关于颈部勒痕的关键描述被巧妙涂抹,替换成了符合意外落水的词句,笔迹模仿得极为相似,若非陈远拥有“顾云”的记忆,知道自己在原始记录中明确写下了“索沟呈八字形向上提空,生活反应明显”,几乎也要被瞒过去。
“手段不算高明,但足够狠辣。”陈远心中冷笑,“目标明确,就是要置‘顾云’于死地。是因为他无意中撞破了什么?还是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官,恰好成了某股势力倾轧的牺牲品?”记忆碎片混乱,无法提供更多线索。但他注意到,推动此案快速定谳的,是刑部一位姓王的郎中,而这位王郎中,据说是太子奶娘的外甥。
太子……陈远揉了揉眉心,感觉刚轻松些许的心情又沉重起来。似乎一不小心,就可能卷入更深的政治漩涡。
放下自己的案卷,他拿起了“清河书院书生坠亡案”。
死者名叫柳明,清河书院一名普通学子,寒门出身。案发於上月十五,夜间被人发现死于书院后院的藏书阁楼下。初步验尸报告称,死者符合高坠死亡特征,全身多处骨折,颅内出血。现场无打斗痕迹,死者生前无与人结怨的迹象,书院山长李明辅及多位教习均证明其近来心绪不宁,似有郁结之情。因此,刑部派员勘察后,以“意外坠亡”或“自行跳楼”结案。
卷宗记录看似完备,但陈远用现代法医的眼光一扫,立刻发现了数个不合逻辑之处:
其一,坠落点描述。卷宗图示显示,尸体位于藏书阁墙根下,紧贴墙面。但根据描述,死者是从七层高的阁楼顶坠下。如果是自主跳楼,通常会有一定的初速度,落点会远离墙体。若是失足滑落,则更可能是在窗口下方。紧贴墙根的落点,非常可疑。
其二,血迹形态。证词中提到“血流遍地,状极惨烈”,但并未详细描述血迹的喷溅形状、范围以及与尸体的相对位置。高坠伤血迹分布有特定规律,这缺失的描述可能隐藏了重要信息。
其三,死亡时间。发现尸体的时间是亥时三刻(约晚10点),而最后有人见到柳明 alive 的时间是戌时正(约晚8点)。这两个小时的时间差,卷宗内没有足够扎实的证词来填充。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陈远在翻阅验尸记录的附件(几张简陋的尸格图)时,目光猛地一凝。尽管记录简略,但他注意到关于死者双手的描述——“指甲缝内有少量污垢及丝絮状物”。丝絮状物?是什么材质?卷宗未做进一步检验。而死者衣物记录中,并未提及有破损或沾染特殊纤维。
“指甲里的东西……可能是挣扎时抓伤了凶手,或是抓挠了某些特定物品。”陈远暗自思忖,“还有,坠楼前的活动轨迹?他为何深夜去藏书阁?是约了人,还是去找东西?”
他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重构现场。月光下的藏书阁,一个年轻书生的身影,然后是沉闷的落地声……是自杀的绝望一跃,还是他杀后被无情抛下?那指甲缝里的丝絮,或许是沉默的证人。
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萧景琰走了进来,他已褪去蟒袍,换了一身藏青色常服,更显清俊,也少了几分迫人的皇家威仪。
“看完了?”萧景琰在书案对面坐下,自顾自斟了杯冷茶。
“回殿下,看完了。”陈远放下卷宗,恭敬回答。
“有何看法?”
“此案,绝非意外或自杀那么简单。”陈远语气肯定,“至少有五处疑点,指向他杀伪造现场的可能。”他条理清晰地将自己发现的疑点一一陈述,尤其是落点位置和指甲缝异物这两项。
萧景琰端着茶杯的手顿住了,他仔细听着,眼中光芒闪烁不定。陈远的分析,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期。这份卷宗他之前也看过,虽觉有些地方略显仓促,但并未想到如此深的层次。眼前这个“死囚”,不仅精通验伤,更有着一种迥异于常人的、近乎苛刻的观察力和逻辑推演能力。
“你所说的‘生活反应’、‘血迹形态’,这些道理,从何而来?”萧景琰放下茶杯,问出了关键。这些概念,在这个时代闻所未闻。
陈远早已准备好说辞,他微微垂首:“家传杂学,兼之早年曾随一西域行商,见识过一些异域验伤之法。此等学问,在于细观、慎思、明辨,万物运行,皆有其理可循。”他将科学知识推给虚无的“家传”和“西域”,这是最稳妥的解释。
萧景琰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伪。最终,他点了点头,不再深究。或许在他眼中,无论知识来源如何,能为他所用才是关键。
“好。本王给你七日时间,重查此案。你需要什么人手、权限,可直接向本王派给你的侍卫统领提出。”萧景琰站起身,“记住,你只有七日。若不能查明真相,证明你自身价值,那么……”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死囚的身份,并未真正解除,只是暂缓。
“草民,定不负殿下所托。”陈远躬身行礼。压力如山,但他心中反而涌起一股久违的斗志。这是他的战场,用知识和逻辑对抗阴谋与愚昧的战场。
萧景琰离开后,一名身着劲装、面容冷峻的侍卫走了进来,抱拳道:“顾先生,卑职韩青,奉殿下之命,协助先生查案。”
陈远看着这位名叫韩青的侍卫,知道他既是助手,也是监视者。他点了点头:“韩统领,有劳了。我们首先需要再去一趟案发现场——清河书院。”
真相,往往隐藏在细节之中。而他现在,就要去亲自触摸那些被忽略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