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馆主的出现,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冷水,瞬间让剑拔弩张的场面为之一静。
那拔刀的班头,以及他手下的差役,显然都认得这位近来名声鹊起、却又神秘莫测的漱玉轩馆主。赵三爷前几日派人“邀请”被拒之事,在盐漕总会内部乃至扬州某些圈子里并非秘密,这些依附于赵三爷的差役,自然知晓眼前这位白衣书生模样的馆主,是连自家主子都要客气三分(或者说暂时奈何不得)的人物。
班头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握刀的手不自觉地放低了些,强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原来是明心先生,不知先生到此,有何见教?”
明心馆主目光平静地扫过场中众人,最后落在陈朔和柳明轩身上,微微颔首示意,随即看向那班头,语气依旧淡然:“路过此地,见有纷争,驻足一观。不知这位柳秀才身犯何罪,劳动几位差爷如此兴师动众?”
班头连忙道:“回先生的话,此人涉嫌盗窃赵三爷府上珍宝‘碧玉蟾蜍’,人赃俱获,我等奉命捉拿归案。”
“哦?人赃俱获?”明心馆主微微挑眉,目光落在那班头手中的锦盒上,“可否让在下一观?”
班头犹豫了一下,但见明心馆主神色平静,目光却不容拒绝,只得将锦盒递了过去。
明心馆主接过锦盒,却并未打开,只是用手指在锦盒表面轻轻拂过,又放在鼻端嗅了嗅,随即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讥诮弧度。
“此盒乃上等紫檀所制,表面以金漆描绘牡丹,是‘宝庆坊’三年前出的样式。”明心馆主缓缓开口,声音清晰,“盒内衬垫的丝绸,是‘云锦阁’去年才推出的‘湖蓝烟雨’缎,产量不多。至于这玉蟾蜍……”
他这才打开锦盒,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只碧玉蟾蜍,对着天光看了看:“玉质尚可,雕工也算精细,但蟾蜍背上的‘北斗七星’排列,错了一星之位。若真是赵三爷珍爱把玩之物,以他的眼力,断不会收藏此等有明显瑕疵的赝品。”
他每说一句,那班头的脸色就白一分。周围人群中也传来恍然的低语和嗤笑声。
明心馆主将玉蟾蜍放回锦盒,合上盖子,递还给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班头,语气依旧平淡:“如此明显的栽赃陷害,漏洞百出。几位差爷办案心切,一时不察,情有可原。不过,柳秀才乃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清白最是要紧。此事若闹大,对赵三爷的名声,恐怕也有妨碍。不若就此作罢,如何?”
他的话语看似在给差役台阶下,实则句句点明这是陷害,更隐晦地警告此事闹大对赵三爷不利。既占了理,又给了对方(或者说赵三爷)面子。
班头额角渗出冷汗,他岂能听不出明心馆主话中的意思?此事本就是赵三爷授意,用来敲打陈朔和柳明轩的,本就没打算真按盗窃罪办死,如今被明心馆主当场揭穿,再纠缠下去,只会让赵三爷更难堪。
他咬了咬牙,对着明心馆主深深一揖:“先生明察秋毫,是小的一时糊涂,险些冤枉了好人!多谢先生指点!此事……此事定是误会!我等这就撤了!”说完,狠狠瞪了柳明轩和陈朔一眼(却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带着手下差役,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走了。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于无形。
围观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只是看向明心馆主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敬畏与好奇。
柳明轩惊魂未定,拉着妹妹,对着明心馆主就要下跪:“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明心馆主衣袖轻拂,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了柳明轩:“柳公子不必多礼,路见不平罢了。”他看向陈朔,“陈公子,这位柳公子似乎不宜再回原处居住。”
陈朔点头,赵三爷既然已经盯上了柳明轩,那赵家亲戚处恐怕也不安全了。“柳兄,你们兄妹暂且先跟我回客栈安顿,再从长计议。”
柳明轩此刻已是六神无主,自然全听陈朔安排。
明心馆主道:“陈公子所住客栈,人多眼杂,恐非久居之地。我在城西有一处闲置的小院,颇为清静,若柳公子不嫌弃,可暂时搬去那里居住,也安全些。”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柳明轩又是感激涕零。
陈朔也向明心馆主拱手致谢:“馆主大恩,没齿难忘。”
明心馆主摆了摆手:“举手之劳。陈公子与柳公子先回客栈收拾,稍后我让青霖(指青衣管家)带你们过去。”说完,便带着青衣管家飘然而去,仿佛真的只是随手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朔看着明心馆主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此人看似超然物外,实则心思缜密,手段高明,更难得的是那份护短的性情(虽然表现得很淡然)。与之为友,实乃幸事。
他转身对柳明轩道:“柳兄,我们先回客栈。”
回到悦来客栈,柳明轩兄妹本就没什么行李,很快便收拾好了。不多时,青衣管家青霖果然来了,引着他们去了城西一处位于深巷之中、白墙灰瓦、干净雅致的小院。小院果然如明心馆主所说,十分清静,家具器物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小书房。
安顿好柳明轩兄妹,陈朔嘱咐他们近日尽量不要外出,一切等他与明心馆主商议后再做打算。
离开小院,陈朔并未直接回悦来客栈,而是转道去了漱玉轩。
水榭之中,明心馆主似乎料定他会来,已然备好了茶水。
“今日之事,多谢馆主。”陈朔再次郑重道谢。
“陈公子不必客气。”明心馆主示意他坐下,“赵三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你因我之故,被他迁怒,是我连累了你和柳公子才对。”
陈朔摇头:“馆主言重了。即便没有馆主之事,以赵三爷的为人,我既在悦水居管了闲事,又与他的人有过冲突,他早晚也会找上门来。只是没想到,他会用如此下作的手段,牵连无辜。”
明心馆主饮了一口茶,淡淡道:“盐漕总会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赵三近年来行事越发张狂,得罪了不少人,总会里对他不满的大有人在。此次琼花节,总会内部必有动作。他此时跳出来招惹是非,未必是明智之举。”
陈朔心中一动:“馆主的意思是……”
“静观其变即可。”明心馆主放下茶杯,“柳公子在我那小院,安全无虞。至于公子你……赵三暂时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我漱玉轩的客人。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公子近日也需多加小心,尤其是琼花节期间,鱼龙混杂。”
陈朔点头:“在下明白。”
两人又聊了几句,陈朔便告辞离开。
走在回客栈的路上,陈朔心中思忖。赵三爷的威胁固然需要警惕,但明心馆主透露的盐漕总会内部不稳的信息,或许也是个机会。琼花节在即,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这扬州城的水,是越来越浑了。
而他,在伤势未愈、传承沉寂的情况下,该如何在这漩涡中保全自身,并寻找恢复的契机?
夜色渐深,扬州城的灯火渐次亮起,映照着这座不夜城下,那涌动不息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