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隔绝了李静压抑的抽泣和小宝茫然的啜泣声,也隔绝了陈曦细微的呼吸。病房里瞬间陷入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唯有窗外哗哗的雨声,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疯狂拍打着玻璃,试图侵入这片只剩下绝望和等待的空间。
陈远独自靠在床头,一动不动。身体各处熟悉的疼痛依旧存在,但此刻,它们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被一种更深邃、更冰冷的感知所覆盖——那是孤独,是明知危险迫近却无能为力的等待,是将至亲推开后心脏被生生剜去一块的空洞剧痛。
他慢慢转过头,看向那个上了锁的小柜子。在昏暗的壁灯下,它像一个沉默的黑色棺椁,里面封存着女儿被窥视的睡颜,和一部可能连接着毁灭信号的黑色手机。钥匙就在他手心,金属的棱角几乎要嵌进肉里。他没有去打开它的冲动,只是看着,仿佛那是一个需要他集中全部意志去镇压的邪恶图腾。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各种可能发生的场景:孙建国的同伙破门而入,用冰冷的东西抵住他的太阳穴;那部黑色手机突然响起,传来某个阴森的命令或最后的通牒;或者,走廊里传来不寻常的脚步声,在病房门外停下……
神经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走廊里护士推车经过的轮子声、远处病房隐约的咳嗽、甚至雨水敲打不同材质发出的细微差别——都会让他全身肌肉瞬间紧绷,呼吸停滞。他像一只被困在陷阱里、明知猎人正在靠近的野兽,只能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在黑暗中等待那未知的最后一击。
身体的虚弱此刻成了一种酷刑。他无法起身查看,无法布置任何防御,甚至连躲藏都做不到。他只能躺在这里,赤裸裸地暴露在可能存在的危险视线之下。这种绝对的被动,比任何直接的疼痛都更折磨人的意志。
他想起李静临走时那双盈满泪水、充满恐惧和不舍的眼睛,想起小宝紧紧抱着妈妈腿的依赖模样,想起陈曦全然无知、兀自甜睡的稚嫩脸庞。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他亲手将他们送走了,送到一个他认为相对安全的地方。但“相对”这个词,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护士值班室附近真的安全吗?王芳传递信息能成功吗?周警官会如何反应?那条可能存在的“高线”,真的会关注到他这个小人物的死活吗?
无数个问号,像冰冷的水蛭,吸附在他的思维上,吸食着他残存的勇气和希望。每一次怀疑的滋生,都让周围的黑暗更加浓重一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走廊里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病房门口。
陈远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轰然退去,留下一片冰冷的麻木。来了吗?终于来了?
他死死盯着病房门,眼睛一眨不眨。门把手,轻轻转动了一下。
没有立刻推开。外面的人似乎在犹豫,或者在倾听里面的动静。
冷汗顺着陈远的鬓角滑落,滴在雪白的枕套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喉咙发干,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右手下意识地摸向枕边——那里空空如也,连个充当武器的水杯都没有。
门把手又转动了一下,这次更明显。然后,“咔哒”一声轻响,门被缓缓推开了。
一个穿着深色雨衣、帽子压得很低的身影,侧身闪了进来,反手迅速关上了门。雨衣还在往下滴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滩水迹。
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身形有些眼熟……
那人抬起头,掀开了雨帽。
是王芳!
陈远提到嗓子眼的心,并没有立刻落回去,反而因为意外和更深的疑虑而悬得更高。她怎么回来了?不是去传递消息了吗?外面雨这么大,她怎么这副打扮?
王芳的脸上也带着水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神色比离开时更加凝重,甚至有一丝……惊慌?她快步走到床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映照进来的微弱天光,急促地低声道:“陈大哥,出事了!”
陈远的心猛地一沉。“怎么了?李静她们……”
“她们暂时没事,我已经把她们安顿在护士长帮忙找的一个闲置储物间里了,很隐蔽,外人不知道。”王芳语速极快,“是我这边!我刚找到一个偏僻的公共电话亭,正准备打电话,就看见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医院后门斜对面的巷子口,车里好像有人,一直在往医院这边看!我认得那车!上次跟踪孙建国的时候,好像见过类似的!”
黑色无牌轿车!监视医院!陈远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孙建国的同伙动作这么快?!他们已经开始布控了?!
“我没敢打电话,赶紧绕路从医院侧面的员工通道溜了回来,换了件旧雨衣。”王芳的声音带着后怕,“陈大哥,他们可能已经察觉孙建国出事了,开始行动了!医院周围很可能已经被盯上了!李静姐她们暂时躲着也许安全,但你这里……太显眼了!”
最坏的猜测正在变成现实!清理行动已经启动!而他自己,就像黑夜中最醒目的靶子,躺在病床上,无处可逃!
“王社工,你……你不该回来!”陈远嘶哑地说,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感激,更有深深的不安。王芳回来,等于也把自己暴露在了危险之下。
“我不回来,你一个人怎么办?”王芳的目光在黑暗中异常坚定,“陈大哥,我们得立刻想办法!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办法?还有什么办法?”陈远感到一阵绝望的无力,“我现在这个样子,能去哪里?怎么出去?”
王芳咬着嘴唇,快速思考着。“从正门走肯定不行。后门和侧门可能都被看着。医院内部……他们对结构不一定熟,但主要出口肯定守住了。”她的目光在病房里扫视,最后落在窗户上。“窗户!陈大哥,你这间病房在二楼,窗户外面是医院内部的绿化带,再过去是一堵矮墙,墙那边是老街的小巷子,晚上没什么人!”
跳窗?陈远看向那扇紧闭的窗户。外面风雨交加,二楼的高度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不亚于悬崖。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别说跳窗,就是从床上移动到窗边,都可能引发伤口迸裂。
“我……我做不到。”陈远的声音充满苦涩。身体的枷锁,在关键时刻,成了最致命的牢笼。
“我帮你!”王芳毫不犹豫,“我们可以用床单结成绳子,我扶你下去!总比留在这里等死强!”
床单结绳?那是电影里的情节。陈远看着自己虚弱颤抖的手,再看看王芳虽然坚定但同样单薄的身形,理智告诉他,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且不说床单是否结实,能否承受他的重量,光是把他从床上弄到窗边,再帮他翻出窗户,过程中任何一点失误,都可能让他伤上加伤,甚至直接摔下去。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狂风卷着雨点,狠狠砸在玻璃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爆响。每一滴雨声,都像是催命的鼓点。
时间,正在以秒为单位,飞速流逝。每一秒的犹豫,都可能让窗外的黑色轿车里,走下几个带着致命任务的人。
留,是绝路。走,是另一条可能立刻终结的绝路。
成年人的选择,从来不是挑选光明大道,而是在两条同样漆黑的死胡同里,赌哪一条的尽头,墙稍微薄一点,或者,倒下的时候能稍微晚一点。
陈远看着王芳被雨水和紧张打湿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绝光芒。这个与他非亲非故的社工,在这个雨夜,选择回来,与他共赴险境。这份情义,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也点燃了他心底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火星。
他不能拖累她。但如果留下,她可能也会被牵连。
“王社工,”陈远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清醒,“你走吧。从窗户走,你一个人可以。去找周警官,或者……直接去找那个刘主任。告诉他们这里的情况。我留在这里,拖住他们。如果……如果他们真是来灭口的,我或许……还能争取一点时间。”
“不行!”王芳断然拒绝,眼圈瞬间红了,“我绝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要死一起死!”
“别说傻话!”陈远低吼,牵动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你活着,才能把消息传出去!才能可能救李静和孩子!你在这里,我们全都得完蛋!走!快走!” 他用尽力气,指向窗户。
王芳的眼泪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雨水。她知道陈远说得对,这是最理性、也可能是唯一能保留一丝火种的选择。但将重伤的同伴独自留在狼窝,这种抉择的痛苦,几乎将她撕裂。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绝望与悲壮在雨中发酵时——
“笃、笃、笃。”
病房的门,再次被敲响了。
这一次,敲门声不疾不徐,沉稳而清晰,与外面狂暴的雨声形成鲜明的对比。
却比任何急促的敲打,更让人魂飞魄散。
陈远和王芳的身体同时僵住,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门外的,是谁?
是清理隐患的杀手?是闻讯而来的警察?还是……其他意想不到的存在?
王芳猛地看向陈远,眼神里是最后的决断和询问。陈远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也不要动。
他自己,则努力调整呼吸,让剧烈的心跳尽量平复,目光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此刻却仿佛隔开生死两界的病房门。
“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依旧沉稳,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耐心。
然后,一个经过刻意压低、但依稀能听出年纪不轻的男声,隔着门板传来,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缓和:
“陈远同志,在吗?请开一下门。我们,是来了解情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