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清晨,刘医生在例行查房时,亲自检查了陈远胸腔引流管的情况。引流瓶里的液体已经连续十多个小时只有极少量清亮渗出,陈远的呼吸音清晰,胸片显示肺部复张良好。
“可以拔管了。”刘医生做了决定。
拔管的过程并不复杂,但需要病人配合。刘医生让陈远坐得更直些,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在护士的协助下,他动作麻利地解开固定敷料,握住引流管,迅速而平稳地将那根细长的软管从陈远肋间抽出。轻微的牵拉感和瞬间的凉意过后,是一阵尖锐但短暂的刺痛。陈远闷哼一声,额头渗出细汗,但始终按照医生的指示,保持着深呼吸的节奏。
伤口很快被新的敷料覆盖、加压包扎。拔掉这根管子,意味着胸腔与外界的那道小小通道被关闭,感染风险降低,也意味着陈远身体的一个“异物”被移除,向正常状态又迈进了一步。
“很好。”刘医生满意地点点头,“今天开始,可以尝试在床边坐更久一些,明天如果情况稳定,可以考虑在搀扶下试着站立,慢慢来。氧气可以间断使用,自己感觉一下,如果不用氧气也不觉得太憋闷,就多脱开一会儿,锻炼肺功能。”
拔管后的陈远,看起来似乎轻松了一些,虽然伤口和胸膜剥离的区域依然疼痛,但那种被异物牵扯束缚的别扭感消失了。他靠在摇起的床头,呼吸确实比之前更自如了些,虽然仍显浅促,但不再那么费力。护士撤掉了床边的引流瓶和部分管线,病房看起来也清爽了不少。
身体的进步是实实在在的。然而,那张偷拍照片带来的精神冲击,却并未随着引流管的拔除而消散。它像一根无形的毒刺,更深地扎进了每个人的心里,尤其是陈远。
他开始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警觉。当李静要去打开水或者拿东西,需要短暂离开病房时,他会立刻变得紧张,目光紧紧追随,直到她回来。小宝如果跑到门口附近玩耍,他会用嘶哑的声音急切地呼唤:“小宝……回来。” 对于陈曦,他更是几乎不允许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即使孩子在婴儿床里睡觉,他也时常会转过头去确认,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近乎神经质的忧虑。
这种过度保护,源于最深切的恐惧和无能为力的愤怒。他知道自己现在还下不了床,挡不住任何真正的危险。那份“冲我来”的狠话背后,是对自身虚弱的深刻认知和随之而来的加倍焦虑。
王芳的行动也在同步进行。她没有直接联系江大川,而是通过一个信得过的、在本地司法系统有些关系的朋友,以一种非常迂回且不留痕迹的方式,将信息传递了出去。大意是:陈远一家已知晓威胁来源,孩子是绝对底线,若再有任何不当举动,他们将不惜一切代价,通过所有合法与公开途径反击,届时某些人不想为人所知的“旧事”,恐怕就捂不住了。同时,她也再次催促警方,将偷拍照片作为严重威胁人身安全的证据,要求采取更切实的保护措施。
警方那边,因为涉及未成年人的直接威胁,重视程度明显提高。便衣警察增加了在医院外围的巡视,并与医院保卫科建立了更紧密的联动。王芳将这些安排以安心的方式告诉了李静和陈远,让他们知道,并非毫无屏障。
但所有人都明白,警方的保护是有限度的,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贴身守护。真正的安全,最终还是要靠他们自己度过这段最脆弱的时期,并彻底摆脱那些阴影。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地再次露脸。在护士的鼓励和帮助下,陈远在李静和王芳的搀扶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尝试将双腿挪到床边,让双脚接触地面。仅仅是这样一个动作,就让他气喘吁吁,额头上布满虚汗,伤口的疼痛也尖锐起来。但他咬着牙,没有放弃。
“远哥,慢点,不急……”李静心疼地劝道。
陈远摇摇头,示意继续。他双手紧紧抓着李静和王芳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一点体重分担到腿上。那双腿瘦弱得可怕,像两根细弱的芦苇,在重压下不住地颤抖,几乎无法支撑。他仅仅站了不到十秒钟,就脸色煞白地跌坐回床上,大口喘气,汗如雨下。
失败的尝试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有精神上的挫败。陈远靠在床头,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嘴唇紧抿,一言不发。李静知道,他心里憋着一股火,一股急于摆脱这种虚弱无力状态、想要真正站起来保护家人的火。可现实是,他连独自站立都做不到。
“陈大哥,已经很好了!”王芳连忙鼓励,“术后第五天就能尝试床边站立,恢复速度比很多人快!慢慢来,每天进步一点点!”
陈远缓缓睁开眼,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窗外。阳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阴影。他没有回应王芳的鼓励,只是极其低声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太慢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暗处的敌人不会等他康复。那张照片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孩子头顶,也悬在他心上。每多在病床上躺一天,家人就多一分暴露在危险中的可能。
拔管,是身体摆脱外在束缚的一步;尝试站立,是向独立行走迈出的第一步。但这些步伐,在迫在眉睫的威胁面前,显得如此缓慢而无力。陈远心中的焦灼,如同被文火慢炖,一点点熬干着他的耐心和希望。他开始在短暂的睡眠中梦见那张照片,梦见血红的“乖”字扭曲变大,将陈曦天真烂漫的笑脸吞噬。每一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心脏狂跳,需要好一会儿才能确认孩子安然无恙地睡在旁边的婴儿床里。
李静将他的焦虑和噩梦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无法分担他精神上的酷刑,只能更细致地照顾他的身体,更温柔地抚慰他的情绪。她开始有意识地在陈远精神尚可时,多让他参与一些简单的“家庭事务”,比如问他晚饭想喝什么粥,让他“决定”给小宝讲哪个故事,或者抱着陈曦让他逗弄。这些微不足道的参与感,或许能稍微缓解一点他身为病人和“负担”的无力感。
然而,阴影并未远离。就在陈远尝试站立的第二天,李静在病房门口的地上,发现了一个揉皱的烟盒。不是常见的牌子,烟盒很新,里面却空空如也。她本能地觉得不对劲,立刻告诉了王芳。王芳检查后,脸色微沉——烟盒的角落,用极细的笔尖,画了一个不起眼的符号,像个扭曲的圈。王芳不认识这个符号,但她直觉这不是随意丢弃的垃圾。
“可能又是试探,或者标记。”王芳低声说,“他们可能有人在附近转悠,甚至混进了医院。”
这个消息让李静如坠冰窟。陈远得知后,沉默了许久,然后对王芳说:“王社工……你之前说的……通过人递的话……有回应吗?”
王芳摇摇头:“暂时没有。对方很沉得住气。或者……他们在观察我们的反应。”
没有回应,有时比直接的威胁更让人不安。这意味着对方在暗处,有足够的耐心和谨慎,像潜伏的毒蛇,在决定何时、以何种方式再次出击。
拔管之后,身体在艰难地向着光明复苏;而来自深渊的凝视与试探,却如影随形,步步紧逼。康复之路与避险之途,两条线紧紧缠绕,哪一条都步履维艰。陈远躺在床上,听着走廊里偶尔传来的、陌生的脚步声,感受着伤口传来的、代表新生的隐痛,眼中那簇为了保护家人而点燃的、冰冷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却也映照出前路更加浓重的、化不开的迷雾。他知道,仅仅能站立起来,还远远不够。他必须更快地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在这危机四伏的迷雾中,为他的妻儿撑起一片真正的、安全的天空。而时间,是他们最奢侈也最紧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