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技术难题的解决,并未给陈远带来立竿见影的升迁或赞誉,却在“科汇”这片坚硬的土壤里,为他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生机。吴总监依旧不苟言笑,分配任务时语气冰冷,但陈远能感觉到,那种纯粹的、打量无用之物的审视目光淡去了些许。他开始被交付一些更具挑战性、而非纯粹收拾烂摊子的任务,虽然依旧繁琐,却多少有了点施展的空间。
工作不再是单方面的消耗和磨损,偶尔也能带来一丝微薄的成就感。就像在无尽的沙漠跋涉中,偶尔能找到一小片含着水分的草根,虽然苦涩,却足以维系继续前行的力气。他不再感觉自己是被随意丢弃的边角料,而是慢慢变成了这台粗糙机器上一个虽然不起眼、但开始运转的齿轮。
这种变化细微而缓慢,却不可避免地渗透到了他的精神状态里。挤地铁时,他不再总是闭目放空,偶尔会观察车厢里形形色色的人,猜测他们的故事;在公司食堂吃饭,虽然依旧独自一人,但那份格格不入的尴尬减轻了,他甚至能尝出饭菜里那点寡淡之外的、属于日常生活的味道。
家里的气氛,也如同初春的冻土,在阳光持续而微弱的照射下,开始出现缓慢的松动。那顿红烧肉像是一个信号,之后,李静虽然依旧话不多,但那种刻意营造的、事务性的冰冷减少了。她不再完全回避与陈远共处一室,有时会在客厅多坐一会儿,看一会儿电视,或者只是静静地发呆。
陈远也开始尝试做出更多细微的改变。他会在下班路上,看到水果店里有品相不错的橘子时,顺手买几个带回家;会在周末主动提议带小宝去附近的公园,并询问李静要不要一起去。李静的回应通常很淡,有时是沉默,有时是一个“嗯”字,偶尔,也会在小宝的央求下,一同出门。
他们的交流依旧稀少,但内容不再局限于“交水电费”、“小宝要买文具”这类生存必需。有时,会围绕着电视里某个新闻片段,或者小宝在幼儿园的趣事,进行几句简短的对话。语气平和,没有攻击性,也没有亲昵,更像是一种……尝试恢复正常沟通的练习。
这天晚上,陈远在书房整理一些技术资料,李静端着一杯水走进来,放在他桌角。这是很久没有过的举动了。
“谢谢。”陈远抬起头。
李静没有立刻离开,目光落在他的电脑屏幕上,那上面是一些复杂的技术架构图。
“你……在新公司,还适应吗?”她忽然问,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陈远愣了一下,心脏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这是出事以来,她第一次主动问及他的工作。
“还好。”他斟酌着用词,不想夸大其词,也不想显得过于消沉,“公司比较小,事情杂,节奏快。不过……最近接手的一个项目,还算顺利。”
“哦。”李静应了一声,视线依旧停留在屏幕上,似乎对那些图表有些好奇,又似乎只是需要一个停留的理由。“能顺利就好。”
短暂的沉默。
“你呢?”陈远鼓起勇气反问,“翻译的活儿,还多吗?”
“就那样。”李静淡淡地说,“老客户介绍了一些,够忙的。”
对话到这里,似乎又陷入了瓶颈。两人都有些不习惯这种试图靠近却又不知如何继续的状态。
就在这时,小宝抱着绘本跑进来,打破了微妙的尴尬:“妈妈,讲这个故事!”
李静顺势接过绘本,在小宝平时画画的小桌子旁坐了下来,开始轻声给儿子讲故事。陈远没有继续工作,而是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听着。李静的声音很柔和,带着一种他许久未曾留意到的温婉。灯光勾勒出她低头时的侧脸轮廓,少了几分以往的尖锐和疲惫,多了一丝宁静。
这一刻,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沉重的压力,只有昏黄的灯光,女人温柔的读书声,和孩子专注的眼神。一种近乎平凡的、久违的安宁,笼罩着这个小小的书房。
陈远知道,他们之间横亘的巨大冰山,并未融化。那一千两百万的阴影,信任的裂痕,经济的压力,依然沉重地存在着。他们只是暂时找到了一处稍微平坦的“缓坡”,得以停下来,喘口气,互相看一看对方被生活磨损后的模样。
这“缓坡”并不稳固,前路可能还有更陡峭的崖壁。但至少,他们不再停留在那片冰冷刺骨、无处着力的冻土之上。
关系的修复,或许就是这样一段漫长而艰难的爬坡。不需要宣言,不需要保证,只是在疲惫跋涉中,偶尔能并肩站一会儿,感受一下对方依然存在的体温,确认一下前行的方向大致相同。
李静讲完故事,带着小宝去洗漱了。书房里恢复了安静。陈远关掉电脑,走到窗边。夜色深沉,楼下街道的车流像一条无声的光河。
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感觉胸腔里那股憋闷了许久的浊气,似乎消散了一点点。希望依旧渺茫,未来依旧未知。但此刻,站在这片短暂的“缓坡”上,他觉得自己或许,还能再往前走一段。
成年人的世界,所谓的转机,往往不是戏剧性的逆转,而是这种在无尽下坠中,终于触到的一小段缓坡。它给不了你飞翔的力量,却能让疲惫的双腿,获得片刻的歇息,积攒起继续攀登的、最原始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