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阳光,褪去了七月的酷烈,变得醇厚而明亮,像融化的金子,缓缓流淌过城市的每一寸肌理。日子仿佛被这种光线浸泡过,显得格外悠长而宁静。定下“心锚”之后,陈远和李静感觉肩上的无形压力消散了许多,家庭生活的节奏愈发显得从容不迫。
一个周六的上午,陈远在父母家帮忙整理储藏室。那是一个光线昏暗、堆满了岁月尘封物件的地方。旧家具、过时的电器、捆扎好的旧报纸,以及大大小小、落满灰尘的纸箱,共同构成了一个属于过去的、静止的时空。
陈远本意是清理出一些确实无用的杂物,腾挪空间。在一个沉重的樟木箱子底层,他触碰到了一些与硬纸壳、旧工具触感迥异的东西。他小心地将其取出,是几本厚重的、用老式牛皮纸作为封面的相册,边角已经磨损,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和纸张陈腐混合的气味。
他拂去封面的浮尘,就着从储藏室小窗透进来的那一束光,随手翻开一页。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发出了沉重的回响。
黑白照片。年轻的、他几乎不敢认的父亲,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工装,站在一台庞大的机床前,头发浓密,眼神锐利,嘴角紧抿,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混合着质朴与昂扬的神气。另一张,是父母简陋的婚礼合影,没有婚纱,没有礼堂,两人并肩站着,胸前戴着红花,母亲梳着两条粗黑的辫子,脸上是羞涩而坚定的笑容。
他继续翻看。彩色照片开始出现,像素不高,色彩泛着时光独有的黄调。那是他和姐姐的童年。他穿着开裆裤在地上爬;姐姐扎着两个羊角辫,抱着一个掉了漆的娃娃;全家福是在某个公园拍的,背景是粗糙的手绘布景,父母还年轻,他和姐姐还是懵懂的孩童,被父母揽在身前,四个人都笑得毫无阴霾。
这些影像,像一把无声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陈远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父母光滑紧致的脸颊,再对比如今他们眼角的沟壑、鬓边的霜色,一种混杂着酸楚与温柔的复杂情绪,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这些被定格的瞬间,如此真实地记录着生命的流逝,记录着他们如何从挺拔走向佝偻,从青丝走到白发。那每一道皱纹,每一根白发,都是岁月在他们身上刻下的、无法磨灭的“痕”。
他将这几本沉重的相册抱出储藏室,拿到客厅。午后的阳光正好,将客厅照得一片亮堂。
“爸,妈,我找到了这个。”他将相册放在茶几上。
赵秀芬放下手中的毛线活,凑过来看。当她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带着追忆和感慨的复杂笑容:“哎呀,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老古董了,你从哪儿翻出来的?”
陈建国也摘下老花镜,放下手机,默默地挪过来。他拿起那本黑白相册,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封面,久久没有翻开,眼神却已飘向了遥远的过去。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时光仿佛在这个客厅里放缓了流速。阳光缓慢移动,尘埃在光柱中舞蹈。陈远和李静,还有被吸引过来的小宝,围坐在沙发上,听着父母用带着口音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语调,讲述着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这张啊,是你爸第一次当上先进生产者,厂里给拍的,瞧他那神气劲儿……”赵秀芬指着那张工装照,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陈建国“哼”了一声,看似不屑,眼角却微微弯了:“那时候年轻,能干活。”
“这张是在你姥姥家院子里拍的,你刚会走路,摔了跤也不哭,自己就爬起来了……”
“这是你姐第一次考上第一名,非要去照相馆……”
那些早已被日常琐碎覆盖的往事,随着这些泛黄的照片,重新变得鲜活起来。陈建国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他甚至指着照片里某个模糊的背景,能说出当时车间的生产任务,或者某个早已拆迁的老街风貌。
小宝对这些黑白世界和“古老”的故事充满了好奇,问题一个接一个:“爷爷,你开的那个大机器叫什么?”“奶奶,你为什么不穿漂亮的裙子?”他的童言稚语,打破了回忆中可能潜藏的伤感,让整个叙述过程充满了生动与趣味。
李静悄悄地用手机拍下了这一幕:三位老人(在她心中,陈远父母已是老人)围着承载着他们青春的相册,一个小生命依偎在旁边,好奇地探询着过去。过去与现在,衰老与新生,在这一刻奇妙地同框,构成了一幅比任何照片都更具冲击力的画面。
陈远看着父母在讲述往事时,眼中闪烁的、不同于平日安宁的另一种光彩,那是一种与自身生命历程紧密连接的存在感。他忽然明白了,衰老的“痕”,不仅仅是衰败的印记,它同样是生命的勋章,记录着他们走过的路,经历过的时代,付出过的汗水,以及,养育他们姐弟所耗费的全部心血。
整理储藏室的初衷似乎被遗忘了。那些计划要丢弃的“废物”依然堆在原地,但他们却挖掘出了比空间更宝贵的东西——对父母生命历程的一次重新认识与深刻致敬。
傍晚,陈远和李静带着小宝离开时,那几本相册被赵秀芬郑重地放在了客厅电视柜最显眼的位置,与湿地公园的全家福并列。
“下次来,再给你们看后面的。”赵秀芬送他们到门口,意犹未尽地说。
回家的路上,夕阳将天空渲染得瑰丽无比。陈远开着车,久久没有说话。李静理解地沉默着,只是轻轻握了握他放在档位杆上的手。
“我在想,”陈远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我们总在担心他们老了,病了,需要照顾,却好像……很少去了解,他们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是啊,”李静轻声应和,“那些‘痕’,就是他们的故事。”
车子汇入城市的车流,尾灯划出一道道红色的光痕。陈远知道,岁月刻下的痕迹无法消除,但至少,他们可以像今天这样,去触摸,去倾听,去理解,让这些“痕”不再是仅仅代表失去的印记,更成为连接过去与现在、承载记忆与情感的,温暖的脉络。
他们的故事,也因此增添了更厚重的底色。在这底色之上,当下的每一份安宁与温馨,才愈发显得珍贵而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