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清晨,陈远拉开窗帘,外面已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细碎的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飘落,覆盖了楼下的花园、街道,和远处城市的轮廓,将一切喧嚣都吸纳进了一种纯净的静谧里。
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暖意融融。陈远走到阳台,玻璃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他抬手擦出一小块清晰,看着外面那个被柔化的、安宁的世界。胸口平稳地起伏着,那种曾经如影随形的闷胀感,似乎也随着这第一场雪,被彻底掩埋、冻结在了过去。
厨房里传来李静准备早餐的轻微响动,还有小宝压低了声音、却依旧难掩兴奋的叽喳声,大概是在讨论等下可以出去堆雪人。这些熟悉的声音,构成了这个雪天清晨最温暖的背景音。
母亲出院已经一个多月了。那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像一场凛冽的寒风,吹透了这个小家,却也让他们更加紧密地簇拥在一起,相互取暖。生活的节奏不可避免地再次调整,变得更加缓慢,也更加精心。
陈远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去父母那边两次。不再是紧张的监测和提醒,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探望和陪伴。他会陪着父亲在客厅里下两盘棋,听父亲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复盘他年轻时在厂里比赛的“辉煌战绩”;他会坐在母亲身边,看她慢悠悠地择菜,或者只是聊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确认她的气色和情绪都还不错。
李静则将健康的理念更细致地融入日常。她研究了许多适合老年人的食谱,变着花样准备既清淡又可口的饭菜;她给父母买了带靠背的舒适软垫,方便母亲久坐;甚至,她还找来了几部节奏舒缓的老电影,周末时过去陪着他们一起看,客厅里时常会响起父母被剧情逗乐的低低笑声。
那种小心翼翼的、如履薄冰的氛围,渐渐被一种更自然、更松弛的日常所取代。父母似乎也慢慢接受了这种被细致照拂的生活,不再总是把“麻烦”挂在嘴边,眼神里的不安和抗拒,被一种安静的、带着依赖的安然所取代。
这个雪天,陈远过去送早餐时,发现父亲正戴着老花镜,拿着一块软布,仔细擦拭着那个播放器,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戏曲。母亲则坐在阳台的摇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枣茶,神色平和。
“下雪了,路上滑,您和妈今天尽量别出门了。”陈远将温热的豆浆和包子放在桌上,叮嘱道。
“知道,不出门。”母亲回过头,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这雪景,看着心里都亮堂。”
父亲放下播放器,走过来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含糊地说:“你妈就喜欢看雪。”
陈远看着他们,心里那片关于父母衰老的沉重冻土,仿佛被这冬日里平凡的温馨,悄然融化了一角。他知道,衰老和病痛无法逆转,但至少,他们可以努力让这个过程,多一些这样的安宁时刻。
回到自己家,小宝已经迫不及待地穿戴整齐,拉着李静要下楼堆雪人。陈远笑着加入,一家三口裹得严严实实,冲进了那片洁白的世界。
小区花园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孩子和家长,欢笑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小宝像只撒欢的小狗,在雪地里奔跑、打滚,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星星。陈远和李静蹲在地上,帮他滚雪球,堆雪人。李静细心地把围巾解下来,给那个丑萌的雪人戴上,小宝高兴得直拍手。
陈远看着妻子和儿子在雪中嬉笑的身影,看着李静鼻尖冻得发红却笑容灿烂的样子,心里被一种巨大的、近乎奢侈的幸福填满。他想起几年前那些冰冷对峙的冬日,想起自己独自在河边徘徊、胸口发紧的灰暗日子,再对比眼前这鲜活生动的场景,只觉得恍如隔世。
生活的确从未停止落下它的重量。父母的年迈,工作的压力,育儿的琐碎,一样都没有少。但这重量,似乎不再能将他们压垮。因为他们拥有了更坚实的根基——那是相互的理解,是共同的承担,是在漫长修复中淬炼出的、比爱情更厚重、名为“相依”的羁绊。
堆完雪人,三人手牵着手往回走,雪地上留下三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小宝意犹未尽,叽叽喳喳地说着还要堆一个更大的。
“下午再堆,”李静柔声说,“先回家喝点姜茶暖暖,不然要感冒了。”
回到家,屋子里暖意扑面而来。陈远煮了浓浓的姜茶,一人一杯捧在手里。小宝坐在沙发上,小口喝着,看着窗外他们堆的雪人,满足地晃着腿。
李静靠在陈远身边,手里也捧着杯子,目光落在窗外那片纯净的白色上。
“时间过得真快,”她轻声说,呼出的气息在玻璃上凝成一团白雾,“又是一年冬天了。”
“嗯。”陈远应道,伸出手,将她有些冰凉的手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彼此平稳的呼吸,看着窗外雪花无声飘落。
这个冬天,或许依旧会有寒风,有冰雪。但陈远知道,他们的心里,已经点燃了足够温暖的炉火。这炉火,由每日的粥饭温暖添柴,由深夜的依偎守护火焰,由每一次的共同担当助长火势。
它足以抵御外在的严寒,也足以照亮彼此前行的道路。
窗外,雪落无声。
屋内,暖意正浓。
他们的故事,在这静谧的冬日里,继续缓缓书写。没有惊心动魄的转折,只有这细水长流的温暖,和这份在平凡岁月里,被共同守护的、来之不易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