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短暂栖息的“缓坡”时光,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冰凌。就在陈远以为生活终于可以沿着这条粗糙却尚可通行的路径缓慢爬升时,来自过去的幽灵,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杀了一记凌厉的“回马枪”。
一封来自原公司“宏远科技”法务部的正式信函,被快递员送到了陈远现在租住的公寓。牛皮纸信封,措辞严谨而冰冷,要求陈远在指定日期前往公司,配合关于“启明项目”造成重大经济损失一事的进一步调查,并明确提示,可能需要就相关责任问题接受问询。
信函捏在手里,薄薄的几页纸,却重逾千斤。陈远感觉刚刚回暖些许的血液,瞬间又冷了下去。他以为“停职”、“离开”就是这件事的终点,至少是暂时的句点。没想到,这只是中场休息,更严厉的审判还在后头。那一千两百万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它只是潜伏在暗处,等待着再次张牙舞爪的时刻。
他坐在书房里,对着那封信,久久没有动弹。窗外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阳光还算明媚,但他只觉得浑身发冷。刚刚在“科汇”建立起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立足感,在这封来自过去的信函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如果“宏远”最终认定他需要承担主要甚至赔偿责任,那将是一场灭顶之灾。不仅仅是现在这份工作可能不保,更可能面临法律诉讼和巨额债务,那点刚刚看到一丝微光的家庭,将被彻底拖入深渊。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他。
李静下班回来时,敏锐地察觉到了家中异样的低气压。陈远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书房对着电脑,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低着头,背影僵硬。茶几上,放着那个刺眼的牛皮纸信封。
她放下包,走过去,没有立刻说话,目光扫过信封上的落款——“宏远科技法务部”。她的心也随之一沉。
“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远抬起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灰败和茫然。他把信递给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来了。”
李静快速浏览着信函的内容,每多看一行,脸色就白一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信纸的边缘捏出了褶皱。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壁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规律而冷酷,敲打着两人紧绷的神经。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还要追究你的责任?要你赔钱?”李静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尖锐。刚刚看到的一点生活重回正轨的希望,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不知道。”陈远的声音沙哑,“信上只说配合调查,问询责任。但既然法务部正式介入,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巨大的恐惧和压力之下,那层刚刚开始融化的薄冰,似乎又有了再次冻结的迹象。李静看着陈远,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恐惧,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力。她以为他终于开始重新站起来,为什么过去的事情就是不肯放过他们?
“你当初……到底是怎么做风险评估的?为什么偏偏是你……”她的话说到一半,猛地停住了。她看到陈远骤然苍白的脸色和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意识到这些话无异于往伤口上撒盐。她扭过头,胸口剧烈起伏着,将剩下的质疑和怨怼硬生生咽了回去。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充满了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陈远颓然地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李静的未尽之语是什么,那也是他无数次在深夜拷问自己的问题。为什么是他?是运气太差,是能力不足,还是单纯的愚蠢?
就在这时,小宝从幼儿园回来了,欢快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他像一只小鸟一样扑进来,叽叽喳喳地讲述着今天的趣事。
陈远和李静几乎是同时强迫自己调整表情,挤出一丝笑容,应对着儿子。那一刻,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危机刚爆发时的状态,在孩子面前,努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静假象。
晚上,躺在那张熟悉的、却感觉无比陌生的双人床上,两人都毫无睡意。黑暗中,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什么时候去?”李静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干涩而疲惫。
“下周三。”陈远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
“需要……请律师吗?”李静问,声音里带着不确定。请律师意味着又一笔不小的开销,对于他们目前的经济状况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先去看看情况再说。”陈远的声音透着浓浓的倦意,“也许……只是例行程序。”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李静没有再说话。她知道,这绝不是例行程序。这记“回马枪”,力道凶狠,目标明确。它提醒着他们,过去的错误并未被时间抹平,它只是潜伏着,等待着在最不经意的时刻,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刚刚有所缓和的家庭关系,再次被推到了悬崖边缘。信任的重建本就艰难,此刻更是摇摇欲坠。他们仿佛站在一根细细的钢丝上,下方是名为“过去”的深渊,而这记“回马枪”,正猛烈地摇晃着他们脚下那可怜的平衡。
成年人的世界,最大的无奈或许就在于,你拼尽全力想要爬出一个深坑,却总有一股力量,在你即将触到边缘时,又一次将你狠狠推回坑底。而这一次,坑底似乎比之前更加冰冷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