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合作者(试用)”的身份批复,在一个普通的训练日结束后,由陈静正式宣布。
没有仪式,没有文件,只有通过内部通讯系统传来的、平静无波的告知。但生活观察区的权限限制,立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能量屏障依旧存在,但其透明度可以应他们的要求进行有限调节。那面信息屏的查询权限被适当放宽,可以接触到一些更深层但仍非核心的、关于“守夜人”组织架构、各主要职能部门介绍(当然是公开版本)、以及一些非敏感性的历史事件与规则学研究论文摘要。更重要的是,他们被分配了独立的、加密的内部通讯编码,可以与陈静或指定的联络员进行有限度的、受监控的通讯——主要是用于训练反馈和状态报告。
“这是一个试用期。”陈静在通讯中补充说明,语气一如既往的专业,“期限未定,评估标准包括但不限于:训练任务的完成质量、自身状态的管理能力、对组织规定的遵守情况,以及在模拟或低风险实地任务中的表现。你们将获得相应的信息获取权限和基础资源配给,但也将承担更高的行为规范要求。任何违规、失控或隐瞒重大风险的行为,都可能导致试用身份立即终止,并恢复原管控等级。”
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珍惜这个机会。这是很多像你们一样的‘特殊个体’难以企及的起点。”
机会?起点?林野和苏宇在静默回廊中交换着复杂的意念。这确实是一个台阶,一个从纯粹的研究对象向某种“准成员”过渡的台阶。但这台阶是通往相对的自由与合作,还是通向更精巧、更难以挣脱的束缚,犹未可知。
然而,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这条被设计好的路径,小心翼翼地前行。
新身份带来的第一个实质性变化,是“训练”开始向“任务”倾斜。
他们不再仅仅在引导室里练习规则感知和能量调和,而是开始接触一些模拟的“实际问题”。例如,分析一段来自某个低风险“墙”波动记录的能量图谱,识别其中可能存在的异常频率或潜在锈蚀渗透征兆;或者,利用他们对“双生连接”的协同能力,在虚拟环境中共同稳定一个模拟的、因规则扰动而濒临崩溃的小型能量节点。
这些任务模拟都经过精心设计,难度适中,且带有明确的教学和评估目的。林野和苏宇完成得一丝不苟,既不过分突出,也不敷衍了事。他们在任务中,有意将彼此配合的默契度控制在“良好但仍有提升空间”的水平,将他们对规则异常的感知能力表现为“敏锐但需要进一步引导确认”,完美地扮演着两个“有潜力、肯合作、仍需培养和观察”的试用期成员。
他们的表现显然符合甚至略微超出了陈静(或许也包括背后观察的周望)的预期。资源配给和权限在试用期开始一周后,又有了小幅提升。他们甚至获准在严格监控下,每周有两次短暂(不超过三十分钟)的、在指定隔离活动区域进行有限肢体活动的“放风”时间。区域狭小,依旧处于地下深处,但至少能看到一点人造绿植和模拟天空的光影变化,这已经是质的改变。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歇。
“透镜”和“刻度”并未因他们身份的转变而放松观察。相反,他们的数据分析变得更加细致入微。每一次任务模拟的数据,每一次训练中的能量波动和精神反应,都被拆解到最基础的层面,用以完善那个关于“双生-断钥”状态的庞大模型。林野能感觉到,在某些任务中,模拟环境里被悄然加入了一些极其隐晦的、带有试探性质的规则扰动或信息碎片,目的似乎是为了观察他们在面对“意外”或“诱惑”时的本能反应和应对策略。
他们像最高明的棋手,在给予棋子一定自主性的同时,也在测试棋子的可控边界和潜在变数。
一天,在他们进行一项协同修复虚拟“历史数据碎片”的任务时(任务要求他们用连接稳定一段因能量潮汐而破损的、记录着某个已无害化旧时代锈蚀渗透事件的数据流),苏宇的意识海中,一段未被任务设计涵盖的、极其微弱的碎片信息,突然被数据流中某个隐藏的“共鸣点”触发,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的画面:一支穿着旧式制服的“守夜人”小队,在一片被灰白色雾气笼罩的废墟中,围着一个不断渗出暗红色液体的地面裂隙。小队成员的脸上充满了决绝与……一种近乎殉道般的狂热。然后,画面破碎,只留下一段扭曲的、仿佛被强行抹去又残留回响的意念低语:“……自愿……锚点……为了屏障的稳定……”
这段信息出现和消失得极快,苏宇只是身体微微一震,眉头蹙起,任务数据流中出现了不到零点一秒的异常波动,随即被他强行压下,任务继续平稳完成。
但林野通过连接清晰地感知到了那一瞬间的异样。事后在静默回廊中,苏宇心有余悸地描述了那段碎片。“那不是任务里的……是埋在我意识更深处的,被那个数据流里的某个东西……像钩子一样钩出来了。”
“是‘透镜’还是‘刻度’?”林野意念冰冷。
“不知道……但那个‘共鸣点’的设计非常精巧,如果不是我对这类碎片特别敏感,可能根本察觉不到。”苏宇沉吟,“他们在测试我意识深处信息的‘触发条件’和我的‘控制能力’……也可能,是想看看那段关于‘自愿锚点’的信息,会引发我们什么反应。”
“自愿锚点……为了屏障稳定……”林野咀嚼着这几个词,联想到自己左半身的“空洞”和锈蚀纹路,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某些历史,恐怕比陈静给他们看的那些美化过的摘要,要黑暗和残酷得多。
他们没有将这次意外在正式报告中提及,只是按照规程,在任务后反馈中提到“短暂感受到轻微的数据流扰动,已顺利平复”。他们不知道“透镜”或“刻度”是否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异常,但对方也并未就此询问。
这次事件给他们敲响了警钟。试用期并非安全区,而是一个更加复杂的考场,每一刻都可能存在隐藏的测试。
身份转变带来的另一重压力,则来自他们自身。
随着获取信息的增多,他们开始更清晰地认识到“守夜人”这个组织的庞大、复杂与内部的暗流涌动。不同部门之间的权限之争、研究方向的路线分歧、对“墙”和“锈蚀”本质认知的不同派系……这些信息虽然零碎且经过过滤,但已足够让他们明白,自己身处的环境远非铁板一块。周望、陈静、“透镜”、“刻度”,甚至未曾谋面的更高层,都可能代表着不同的利益和理念。
他们就像误入巨兽腹腔的小舟,必须时刻辨别水流的方向和胃壁的蠕动,以免被消化殆尽。
“我们得有自己的‘地图’。”林野在静默回廊中坚定地说,“不能只跟着他们给的路线走。周望希望我们成为‘桥梁’或‘启示’,‘透镜’他们想把我们变成更精密的探测仪,陈静可能只想我们安全可控……我们要在这些意图之间,找到我们自己的缝隙。”
“怎么找?”苏宇问。
“利用我们的连接,和我们刚刚获得的那一点点‘主动性’。”林野的意念凝聚起来,“在任务和训练中,除了完成要求,我们开始有意识地、更隐秘地收集信息——不是他们想给我们的,而是关于他们自身的信息。比如,不同任务模块的设计风格差异可能反映出背后不同的主导者;资源调配的细微变化可能意味着项目优先级的调整;甚至陈静、‘透镜’他们与我们交流时,语气、用词的微妙不同……”
“反向观测的延伸。”苏宇明白了,“但我们得更小心,现在盯着我们的眼睛更多了。”
“所以需要练习,将这种信息收集,变成我们连接和意识活动的一种‘背景本能’,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不引发额外的能量或精神波动。”林野道,“同时,我们要继续深化对‘静默回廊’和‘微光’状态的控制。那是我们唯一可能超越他们监控的领域。”
他们开始了新的、更加隐秘的修炼。在日常的每一个交互、每一次训练中,都分出一缕极其细微的、深藏于意识底层的注意力,如同最敏感的触须,悄然探知着周围环境、任务设计、以及相关人员的一切细节。这些信息碎片被送入静默回廊,由两人共同分析、拼凑。
这个过程缓慢而危险,如同在雷区中蒙眼漫步,却试图记下每一颗地雷的微弱声响和气流变化。
试用期的第三周,一次例行的协同能量场稳定训练中,陈静突然提出了一个额外的要求:“现在,尝试在维持能量场的同时,模拟一个简单的、指向性的信息查询——比如,向能量场注入一个‘这是什么材质构成’的意念,并接收能量场反馈的‘信息回波’。注意,这仅仅是模拟,目标能量场不包含复杂信息。”
这是一个新的挑战,涉及到意识与能量的更精细交互,以及对信息流的初步操控。
林野和苏宇谨慎地尝试。就在他们协同将那股模拟的“查询意念”注入能量场,并准备接收回波时,林野左胸的锈蚀纹路,极其轻微地悸动了一下。与此同时,他“感觉”到,维持的这个标准训练能量场的深处,似乎存在着某种极其隐晦的、非标准的“标记”或“印记”,那印记给他的感觉……与“透镜”常用的某些规则扰动频率有微妙相似。
他立刻通过连接,将这个极其模糊的“感觉”共享给苏宇,并同时操控两人的协同意念,在接触那个“印记”的瞬间,如同绕过一颗微小的石子般,自然地“滑”了过去,只接收了能量场最表层、最标准的“材质构成”回波信息。
训练顺利完成。陈静记录下数据,未作特别评价。
但在静默回廊中,林野和苏宇都感到一阵寒意。
那个“印记”……是“透镜”提前埋下的?是为了测试他们对非标准规则的感知力?还是想诱导他们的查询意念与那个印记发生交互,从而观察某种特定反应?
他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这场关于“有限合作者”的试炼,远不止于明面上的任务和评估。水面之下,布满了试探的触手和隐蔽的陷阱。
他们获得了新的身份,却仿佛踏入了另一个更加危机四伏的竞技场。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意念的流动,都可能成为评估的指标,或者……触发未知风险的开关。
身份的试炼,才刚刚拉开帷幕。而他们必须在这场试炼中,不仅证明自己的“价值”与“可控”,更要学会在无数目光的审视下,悄无声息地编织属于自己的、微弱的“信息网络”与“认知地图”。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他们手中握着的,不再仅仅是锁链,还有了一点点看似虚幻、却必须紧紧抓住的——名为“资格”的钥匙坯。能否将它打磨成真正的钥匙,打开困住他们的囚笼,甚至窥见更广阔世界的门扉,取决于他们在接下来的每一步中,如何平衡表演与真实,顺从与反抗,生存与……超越生存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