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扫描能量场像一层无形的流体，包裹着林野和苏宇。它没有侵略性，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精密和穿透力，仿佛要将他们从皮肤到灵魂的每一丝褶皱都熨平、测量、记录。
林野紧守心神，将大部分注意力用于维持内在的平静与“线”的稳定。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些扫描波束在触及他右半身尚存的能量回路时，引起的微弱共振与数据反馈；而在探向左半身那片“空洞”时，却如同石沉大海，只反馈回一片难以解析的“虚无”和某种奇特的、仿佛与更广袤背景能量场隐隐相连的“边界模糊效应”。仪器屏幕上的图谱，在他身体两侧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一侧是残破但仍有规律波动的线条，另一侧则几乎是平坦的直线，偶有无法归类的细微扰动。
这大概就是“断钥”状态的直观呈现——一把钥匙，不仅断成两截，其中一截的齿痕还被彻底磨平了。
更多的注意力，他放在了与苏宇的连接上。
评估的核心之一，显然在于观察他们的“双生”互动。当苏宇在陈静那极其专业且谨慎的精神引导下，努力梳理并表达脑海中的混乱碎片时，林野能感觉到“线”的彼端传来阵阵强烈而复杂的波动。
那不是简单的情绪或思绪，更像是规则的碎屑、知识的残片、以及被强行烙印的异种意志，混合着苏宇自身的痛苦与挣扎，形成一股混乱的信息流。林野的任务，是成为一个“稳定的中继站”和“缓冲器”。他需要承受这些混乱意念的冲刷，同时尽力维持连接的平稳，不让苏宇的意识被自身的混乱或外部的探查带向失控。
这极其消耗精力，比单纯的战斗更加疲惫。他感觉自己像在激流中稳住一块脆弱的浮木，既要对抗水流的冲击，又要小心不让浮木本身散架。
苏宇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的吸气声。
“……谎言……的经纬……编织成……驱赶的鞭……”
“……牧羊人……自己……也在……羊圈里……”
“……裂缝在扩大……眼睛……要睁开……”
这些充满隐喻的片段，伴随着苏宇精神波动图中剧烈的峰值和低谷，被仪器忠实地记录下来。陈静和另外两名研究员紧盯着屏幕，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操作，调整着引导频率和扫描强度，低声交换着林野听不清的专业术语。他们的表情严肃，但林野敏锐地捕捉到，陈静偶尔蹙起的眉头下，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甚至是一丝凝重？
难道苏宇吐露的碎片，触及到了某些他们也不知道，或者不愿深究的领域？
评估的另一个环节，是测试他们对特定刺激的反应。温和的能量脉冲被分别注入林野和苏宇的回路（或苏宇体内那些被碎片和07残留影响所改造的区域），观察他们的生理反应、能量反馈，以及最重要的——连接“线”上的传导与变化。
当一道模拟“低强度锈蚀同频波动”的能量触及苏宇时，林野闷哼一声，左胸那沉寂的纹路骤然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而右半身的回路则自发地产生了一阵紊乱的抵抗波动。与此同时，连接“线”剧烈震颤，将一股冰冷、充满终结意味的“感觉”从苏宇那边传导过来，虽然微弱，却让林野瞬间回忆起直面锈蚀时的绝望。
苏宇更是身体剧震，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眼中血丝弥漫，仿佛又要被拖入某个噩梦。
“刺激停止！记录异常共振峰值！连接传导效率超出预期阈值！”一名研究员快速报告。
陈静立刻停止了该频段的测试，转而注入一种标注为“结构性稳定安抚”的能量。这次，林野和苏宇都感到一阵舒缓，尤其是林野右半身的回路和连接“线”，都传递出“平静”的信号。
测试一项项进行，枯燥、精密、且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感。林野感觉自己和苏宇就像被放在解剖台上的精密仪器，每一个零件、每一条线路都被反复测试其功能和耐受度。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累积，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他知道，他们表现的每一分“稳定性”、“可控性”和“独特性”，都是在天平上为自己增加的砝码。
终于，在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之后，扫描能量场缓缓减弱、消失。连接在他们身上的多余传感器也被逐一移除。
陈静看着汇总数据的屏幕，沉默了近一分钟。房间里只剩下仪器低低的运行声和苏宇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初步评估结束。”陈静最终开口，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基础数据已采集。你们的表现……比预期基线要复杂。”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疲惫的两人：“‘双生连接’确认存在，具备高带宽意识与能量传导特性，且在面对特定刺激时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同步与共担效应。林野，你的‘断钥’状态对常规能量扫描呈现高度隐匿和边界模糊特征，这本身具有研究价值。苏宇，你意识海中的规则与信息碎片污染程度极高，但其中确有一部分……指向性明确且涉及高层级概念。”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这些数据，足以证明你们并非普通的‘污染受害者’或‘锈蚀衍生体’。你们身上携带的信息和状态，对‘墙’、‘锈蚀’、‘门’及相关规则模型的研究，具有潜在的、不可替代的参考价值。”
林野的心微微提起。这是好消息，意味着他们的“工具”价值得到了初步确认。
但陈静的下一句话，让他刚松了一点的弦再次绷紧。
“然而，价值与风险成正比。你们的连接不稳定，苏宇的意识污染随时可能引发连锁崩溃，林野你的‘空洞’状态与锈蚀纹路的潜在关联也未可知。更重要的是，”她的目光变得锐利，“你们从苏宇混乱意识中提取出的那些‘碎片信息’，如果属实，将涉及‘守夜人’内部某些尚未定论的……争议性领域。”
争议性领域？林野立刻抓住了这个词。是指“牧羊人计划”？还是关于“墙”和“眼睛”的本质认知？
“因此，”陈静继续宣布，“基于初步评估结果，我将提交报告，申请将你们两人的观察与研究权限，从‘常规污染处置与观察序列’，提升至‘特定高价值风险样本（双生型）管控与研究序列’。”
“这意味着什么？”林野直接问。
“意味着你们暂时不会被销毁，也不会被送入通用研究流水线。”陈静解释，“你们将被作为一个独立的、需要特别对待的‘项目’。研究将更加深入和有针对性，你们会获得相对更好的隔离条件和基础保障。但同时，管控也会更加严格，任何异动都可能触发更高层级的应对协议。并且，”她看着两人，“你们将有义务，在可控范围内，继续配合后续更加深入的研究测试，包括但不限于意识连接深度探索、规则碎片提取实验、以及对你们身体与锈蚀能量、‘门’碎片残留的交互研究。”
更深的研究，更严的管控。如同一把双刃剑。
“我们有选择吗？”苏宇虚弱地问，嘴角带着嘲讽。
“理论上，在‘守夜人’框架内，高价值样本有申请‘有限合作者’身份的可能，前提是通过更严格的风险评估，并证明其具备持续提供独特价值且风险可控的能力。”陈静的话像是一线微光，“但那需要时间，需要你们证明自己不仅仅是‘样本’，而是具备理性合作能力的……特殊个体。目前的评估，只是第一步。”
她收起数据板：“接下来几天，你们将继续留在这里进行基础恢复和稳定性观察。我会根据你们的恢复情况，安排下一阶段的针对性测试。休息吧，尽量恢复体力。‘有限合作者’的路径虽然艰难，但至少……它存在。”
说完，她示意其他研究员收拾设备，转身离开了观察室。
门再次关闭，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林野和苏宇两人，以及空气中残留的、微弱的能量扫描余韵。
“有限合作者……”林野低声重复这个词，看向苏宇。
苏宇也看着他，疲惫的眼神中，那丝属于他自己的、不屈的光芒并未熄灭。“听起来……比标本或一次性工具强点。”
“强不了太多。”林野苦笑，“但至少，我们拿到了下一场‘考试’的入场券。而且，”他眼神微凝，“陈静提到了‘争议性领域’。我们的‘价值’，或许不仅在于我们的身体和连接，也在于我们……无意中带来的‘信息’。这可能是一把钥匙，也可能是一道催命符。”
“我们要利用它。”苏宇的声音虽弱，却带着决断，“利用他们想知道的东西，作为筹码。同时……弄清楚‘牧羊人的谎言’到底是什么，还有‘真正的眼睛’……我们得知道，我们到底卷进了什么样的棋局。”
林野点头。价值博弈，从来不是单向的索取。当他们被评估、被研究时，何尝不是在观察、在了解“守夜人”，在从对方的反应和只言片语中拼凑真相？
这条路如履薄冰，但冰层之下，未必全是致命的寒水，也可能有潜流，将他们带向意想不到的方向。
他重新闭上眼睛，开始梳理刚才评估过程中感受到的一切——自身回路的细微反应，连接“线”的传导特性，苏宇意识碎片引发的关注，以及陈静那转瞬即逝的惊疑表情。
这些都是信息，是下一轮博弈中，可能用得上的筹码。
生存的第一步，是在夹缝中站稳。而他们，刚刚在滑不留手的冰面上，留下了一对浅浅的、属于“双生容器”的足迹。
前方，评估室的纯白灯光冰冷恒定，照在两人身上，仿佛预示着未来那漫长而不可预测的、被观察与被研究的命运。但至少此刻，他们还在呼吸，还在思考，还能彼此依靠。
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