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通道内弥漫着陈腐的灰尘和淡淡的机油味,应急灯光昏暗,勉强照亮脚下锈蚀的格栅地板。雷罡背着林野走在前面,步伐沉稳,但每一步都让林野残破的身体感到颠簸,左半身那空洞的伤口传来持续的、如同被反复撕扯的剧痛,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灵魂。苏宇踉跄地跟在后面,喘息粗重,身体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却强迫自己紧跟。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通道深处隐约传来的、代表研究所仍在动荡的能量低鸣。
林野趴在雷罡背上,意识在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中沉沉浮浮。他能闻到雷罡防护服上冰冷的金属和臭氧味道,能感觉到对方背部肌肉在行走时规律的紧绷。这个曾将他们视为“样本”、下达冰冷命令、甚至可能直接参与“最终处置”决定的“守夜人”指挥官,此刻却成了他们绝境中唯一的“救助者”。
为什么?
仅仅是因为“样本”还有研究价值?还是陈静的影响?抑或是……雷罡自己也有别的打算?
林野无法思考太多。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极度疲惫占据了一切。他只是下意识地收紧右手(仅剩的),死死抓住雷罡肩部防护服的布料,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通道似乎没有尽头,不断向下、向深处延伸。偶尔会遇到岔路或封闭的门,雷罡总能根据某种指示(可能是陈静通过通讯器提供的路径)迅速做出选择。有时会经过一些小的设备间或储藏室,里面堆满了落满灰尘的老旧仪器和备件,同样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不活跃的锈蚀菌斑,但远没有刚才那个圆形观察室里那么密集和具有攻击性。
这里似乎是“绝对零度”收容单元更外围的缓冲区或维护层,受到的直接侵蚀和07暴走的影响相对较小。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微弱的、不同于应急灯的自然光线——是手电筒的光束。
“雷罡指挥官!”一个压低的声音传来。几名同样穿着厚重防护服、全副武装的“守夜人”队员出现在通道拐角,他们神情警惕,武器在手,看到雷罡背上的林野和后面虚弱不堪的苏宇时,眼神中都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但更多的是训练有素的戒备。
“情况如何?”雷罡停下脚步,问道。
“b-7通道前半段相对稳定,锈蚀菌活性低,未发现高威胁变异体。但能量场读数仍不稳定,建议尽快撤离。”一名队员快速汇报,“陈博士在临时医疗点等候,但她强调必须通过‘净化隔离’程序才能进入相对安全区。”
“知道了。”雷罡点头,“前面带路,保持最高警戒。目标状态极不稳定,尤其是样本b-4。”
队员们立刻散开,形成掩护队形,两人在前探路,两人断后,将雷罡、林野和苏宇护在中间。整个队伍沉默而高效地加快了速度。
林野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一切。这些“守夜人”队员显然都是精锐,动作干净利落,彼此配合默契。他们的存在,让他稍微放松了一丝紧绷的神经——至少暂时不用直接面对那些恐怖的锈蚀菌和变异“回响”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对未来的更深忧虑。离开07的直接威胁,不过是重新落入“守夜人”的掌控。等待他们的,会是新一轮的监禁、研究,还是……那个被搁置但优先级未变的“处置”?
穿过几条更加狭窄的管道和一处需要攀爬的垂直维修梯后,他们终于抵达了一个相对开阔的空间。
这里像是一个废弃的小型能源中转站,设备大多已经停止运转,但基础照明和通风系统还在勉强工作,空气比下面清新了一些,虽然依旧带着铁锈味。空间一角被临时清理出来,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带有透明隔离帘的医疗区域。几台便携式生命维持设备和监测仪器已经启动,发出低微的嗡鸣。
陈静穿着全套防护服,正站在隔离帘外,紧盯着手中的数据板。看到雷罡一行人出现,尤其是看到雷罡背上林野那可怕的伤势和后面苏宇虚弱的样子,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但眼神却亮了起来,快步迎上。
“快!把他们放进来!”她掀开隔离帘。
雷罡小心翼翼地将林野放在一张铺着无菌垫的金属平台上。林野一离开雷罡的背,失去支撑,立刻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晕过去。两名医疗人员迅速上前,开始为他连接生命监测探头,清理伤口(如果可以称之为清理的话),注射强效止痛剂和稳定剂。
另一边,苏宇也被扶着躺上另一张平台。他情况稍好,但同样需要紧急处理。
陈静快速检查着仪器上传来的数据,眉头紧锁。“林野的生命体征极度微弱,失血量……无法估算,左半身规则性创伤,能量反应紊乱,意识水平低下……苏宇深度异化,规则融合度高,能量侵蚀严重,意识不稳定,有间歇性精神污染外泄……”她语速极快,带着专业人员的冷静,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能稳定吗?”雷罡沉声问,他已经卸下了头盔,脸上那道疤痕在冷白灯光下显得更加深刻。
“暂时可以,但需要立刻进行深度修复和规则隔离。这里条件有限,只能进行最基础的维持。”陈静看向雷罡,眼神复杂,“雷罡指挥官,将他们带出07的直接辐射区是正确的,但接下来……最高议会那边……”
“议会那边我去应对。”雷罡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现在,你的任务是确保他们活着,并且尽可能控制他们的状态,不要让规则污染扩散。明白吗?”
陈静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我明白。但‘净化隔离’程序……”
“按最高标准执行。所有参与人员签署保密协议。这里发生的一切,在议会做出新决议前,列为绝密。”雷罡下达指令,然后看向隔离帘内正在接受紧急处理的林野和苏宇,眼神深邃,“他们身上有我们需要的答案,也有我们无法承受的风险。在我搞清楚一切之前,他们必须活着,也必须在我们控制之下。”
他的话清晰而冷酷,再次明确了林野和苏宇的“物品”属性。
林野在药物作用下,疼痛稍微缓解,意识稍微清晰了一些。他听到了雷罡的话,心中一片冰冷。果然,救他们出来,并非出于善意,只是换了种方式的“控制”和“利用”。
但至少,暂时还活着。而且,苏宇也在身边,同样活着。
这已经是绝境中最好的结果了。
强效药物带来的昏沉感再次袭来。在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旁边平台上的苏宇。苏宇似乎也注射了镇静剂,眼睛半阖着,目光与林野短暂交汇。那眼神中,没有了之前的混乱和痛苦,只有深沉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然后,黑暗再次将林野吞没。
这一次的黑暗,不再是无边无际的虚无和冰冷。他能感觉到身体被轻柔地移动,感觉到冰凉的液体注入血管,感觉到仪器贴片接触皮肤,甚至能隐约听到医疗人员压低声音的交谈和陈静快速下达指令的声音。
他陷入了深度的、药物维持的昏迷。
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再次开始上浮。这一次,感觉更加“扎实”。身体的剧痛被药物压制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虽然左半身那空洞感依旧存在,带来一种诡异的失衡和虚弱。但呼吸顺畅了许多,心跳也似乎有力了一点。
他缓缓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昏暗的通道或简陋的医疗点,而是一个相对宽敞、光线柔和的房间。墙壁是柔和的浅灰色,天花板有均匀的照明。他躺在一张带有复杂生命维持和监测系统的医疗床上,身上连接着更多的线缆和探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某种……能量稳定剂的气味。
房间是封闭的,只有一扇厚重的、带有观察窗的合金门。观察窗外,是另一条安静的走廊。
他被转移到了一个新的、条件更好的地方。但毫无疑问,这依旧是一个囚笼。
他微微转头,看向旁边。
另一张同样的医疗床上,苏宇静静地躺着。他身上的那些流动金属锈蚀物质似乎被清理掉了大部分,露出了更多苍白瘦削的皮肤,暗红色的能量纹路依旧清晰,但颜色似乎比之前稳定了一些,不再那么刺目。他的呼吸平稳,闭着眼睛,似乎还在沉睡,或者说是药物维持的昏迷。
他还在。就在旁边。
这个认知让林野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
他尝试活动身体。右手可以动,但被柔软的束缚带固定着。左半身……那里空空荡荡,覆盖着厚厚的、半透明的生物凝胶和能量抑制膜,感觉很奇怪,像是身体的一部分被彻底“删除”了。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无声滑开了。
陈静走了进来,依旧穿着白大褂,但没戴防护头盔。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下的青黑显示她缺乏休息,但眼神比之前多了几分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她走到林野床边,先看了一眼监测数据,然后才看向林野的眼睛。
“你醒了。”她的声音平静,“感觉怎么样?”
林野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痛,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陈静似乎预料到了,拿起旁边准备好的水,用软管小心地喂了他一点。
清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舒缓。
“……苏宇……”林野艰难地问道。
“他情况暂时稳定。异化进程被强力抑制剂暂时遏制,但无法逆转。意识层面……比较混乱,需要持续的精神稳定治疗。”陈静回答得很客观,没有隐瞒,“你们的连接似乎对他意识的稳定有一定帮助,所以我们没有将你们完全隔离。”
她顿了顿,看着林野:“至于你……你的情况更特殊。左半身的创伤……不仅仅是物理缺失。那是规则层面的‘否定’和‘湮灭’造成的。常规医疗手段无法修复。我们只能稳定你的生命体征,用生物凝胶和能量场模拟缺失部分的功能,防止情况恶化。但……”她欲言又止。
“但什么?”林野声音沙哑。
“但你体内的能量结构……发生了变化。”陈静斟酌着用词,“那种‘断钥’的特质,似乎因为这次创伤和与07的最后碰撞,变得更加……根深蒂固,也更加不稳定。你残存的右半身能量回路,以及意识中的规则碎片,都呈现出一种奇特的、与锈蚀规则既排斥又部分融合的状态。我们无法完全解析,也无法预测其长期发展。”
她看着林野,眼神复杂:“简单说,你现在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未知变量。你可能会慢慢适应这种残缺,以某种新的形式‘存在’下去。也可能因为规则冲突加剧,在某一天彻底崩溃,或者……引发我们无法预料的后果。”
林野沉默地听着。对于这样的结果,他并不意外。从决定使用“断钥”力量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
“雷罡呢?”他换了个问题。
“雷罡指挥官正在向最高议会汇报情况,并处理后续事宜。”陈静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绝对零度’收容单元的失控和07的暴走,影响远比预想的要大。不仅研究所内部受损严重,能量泄漏和规则扰动甚至波及到了K7区周边,引发了小范围的‘锈蚀天象’和低等级‘回响’活性化。‘灯塔’那边也有了异常反应。议会现在焦头烂额,关于如何处置你们……争议很大。”
她靠近一步,压低声音:“雷罡指挥官在尽力争取时间,以‘深入研究样本价值、评估潜在威胁、防止技术或信息落入‘灯塔’之手’为由,暂时搁置了原有的处置方案。但议会中的激进派,尤其是李老那一系,态度很强硬。他们认为你们是灾难的源头,是不稳定的祸根,主张尽快‘无害化处理’。”
无害化处理……林野心中冷笑。
“陈博士,”他看着陈静,“你……为什么帮我们?”
这个问题让陈静沉默了很久。她低头摆弄了一下数据板,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我是‘深渊观测者’。我们的宗旨是观察、理解,防止灾难。白杨的‘牧羊人计划’是灾难,放任‘墙’后存在渗透也是灾难。而你们……是灾难的产物,但也是理解灾难的关键,甚至可能是……阻止更大灾难的钥匙之一。”
她抬起头,直视林野的眼睛,眼中闪烁着科研者的执着和一丝人性的光芒:“我认为,简单地‘处理’掉你们,是短视且危险的。我们需要了解在你们身上发生的一切,了解‘断钥’的意义,了解‘墙’、‘07’、‘门’碎片之间的联系。这不仅仅是为了控制你们,也是为了……找到可能的出路。为了所有被卷入这场灾难的人。”
她的话半真半假,带着明确的功利目的,但也确实透露出某种超越纯粹利用的考量。
林野没有全信,但也没有反驳。至少,陈静是目前他们唯一可能争取的、有一定话语权的“内部人士”。
“我们需要什么?”林野直接问。
“配合。”陈静也很直接,“配合我们的研究和监测,帮助我们理解你们的状态,尤其是你们之间的连接和那种‘断钥’特性。同时,尽可能控制你们自身,不要引发新的混乱或规则污染。这是你们目前唯一能为自己争取的筹码。”
“作为交换?”
“作为交换,”陈静深吸一口气,“我们会为你们提供目前最好的医疗和收容条件,延缓异化或崩溃进程。雷罡指挥官会尽力在议会周旋,拖延激进的处置方案。并且……在可能的情况下,我们会尝试寻找逆转或控制你们状况的方法,而不是简单的销毁。”
这是一个交易。用有限的自由和配合,换取生存的时间和一线渺茫的希望。
林野看向旁边沉睡的苏宇。他别无选择。
“……好。”他最终说道,声音干涩而疲惫。
陈静似乎松了口气。“好好休息。接下来会有更详细的检查和测试。记住,稳定是第一位的。”
她说完,又检查了一下仪器数据,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再次关上。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
林野躺在医疗床上,看着天花板柔和的灯光。
他还活着。苏宇也还活着。
他们从最深的地狱边缘爬了回来,暂时摆脱了被锈蚀吞噬或能量崩溃的命运。
但前方,并非坦途。
他们依然是被各方势力觊觎、研究、警惕的“样本”和“变量”。
“守夜人”内部暗流涌动,“灯塔”虎视眈眈,“墙”后的存在阴影未散,自身的异化和残缺如同定时炸弹。
余烬虽存,微光初现。
但这微光,究竟能照亮多远的道路?又能在即将到来的、更大的风暴中,坚持多久?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必须活下去。和苏宇一起。
为了那尚未彻底熄灭的、名为“自我”与“同伴”的火焰。
也为了,向那些将他们视为棋子、视为工具、视为灾难的存在,证明——
即使是余烬,也能燃烧。
即使前路是更深沉的黑暗,他们也会携手,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