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覆上来的瞬间,顾夜沉的大脑宕机了。
不是温软的触碰,也不是缱绻的安抚。
那是一种带着命令意味的掌控,微凉的指尖,不容抗拒的力道,像一条精准接入他混乱中枢系统的数据线,强行终止了他脑内所有名为“恐慌”和“失控”的程序。
他的手背还残留着因为紧张而渗出的薄汗,而她的手心却干爽得过分。
这种鲜明的对比,让他纷乱的思绪瞬间找到了一个唯一的、实体化的锚点。
最后一个指令。
全程,牵着我的手。
没我的命令,不许松开。
这听起来荒唐至极,像一个主人在给不听话的宠物套上牵引绳。
可是在这一刻,顾夜沉却奇异地感到了一丝安稳。
他不再是一个要去扮演可笑角色的帝国总裁,而是一个只需要执行简单指令的士兵。
他的任务,就是全程握紧这只手。
苏晚萤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她推开了车门。
顾夜沉几乎是机械地跟着她下车,在她绕到他身边时,他僵硬地伸出手,由着她将自己的手牵住,十指交握。
他的掌心滚烫,而她的,依旧清凉。
“壁垒”协议启动后,晨星儿童心理诊所的安保系统对于顾夜沉来说形同虚设。
他们没有走正门,而是通过一个隐蔽的员工通道,直接进入了VIp客户所在的楼层。
这里与楼下大厅的温馨热闹截然不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墙壁是柔和的米灰色,挂着一些看不懂的抽象派画作,灯光被精心设计过,明亮却不刺目。
一切都透着一种高级、私密且专业的氛围。
顾夜沉感觉自己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不真实,且摇摇欲坠。
他的手心又开始冒汗。
苏晚萤能感觉到他手掌的湿意,以及那份通过紧握的力道传递过来的、几乎要爆炸的紧张。
【情绪潜流分析:环境压力导致的焦虑值上升22%,对未知局面的恐惧值上升18%,生理应激反应启动。】
这核心资产的心理素质,还没上战场就快崩了。
苏晚萤不动声色地,用拇指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只一下,很轻,像羽毛划过。
顾夜沉的身体猛地一绷,那股电流般的奇异触感,瞬间压过了他所有的紧张。
他愕然地侧头看她。
苏晚萤目不斜视,仿佛刚才那个小动作根本不是她做的。
她的侧脸在走廊的光线下,线条干净利落,神情平静得像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江星瑶专家咨询室”。
一块简洁的金属铭牌出现在走廊尽头。
门是虚掩的。
顾夜沉的脚步,在那扇门前,彻底钉住了。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门背后,就是那个纠缠了他十年的噩梦,是他所有愧疚的源头,也是他即将失去儿子的最大威胁。
他握着苏晚萤的手,下意识地收得更紧,骨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
苏晚萤被他捏得有点疼,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她没有抽回手,只是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
没有安抚,也没有鼓励。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演戏。
顾夜沉从她清醒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苍白而狼狈的倒影。
是啊,演戏。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终于让他找回了一丝属于顾夜沉的锋利。
他推开了那扇门。
咨询室内的景象,与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可能都不同。
没有冰冷的对峙,也没有戏剧化的布置。
整个房间沐浴在上午十点的阳光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齐的空中花园。
房间里摆着绿植,散发着淡淡的木质香薰的味道。
一个女人背对着他们,正站在窗前,给一盆兰花浇水。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职业套裙,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段优美而脆弱的脖颈。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身来。
那一瞬间,顾夜沉的呼吸停滞了。
像。
太像了。
和江星晚几乎一模一样的五官,一样的眉眼。
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江星晚的美是天然的,像带刺的野玫瑰,会不自知地刺痛人,也刺痛自己。
而眼前的江星瑶,她的美丽却温润、雅致,每一分都恰到好处,像被精心计算过一般,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和专业。
她的脸上,挂着完美的、无可挑剔的微笑。
“顾先生,苏小姐,你们好。”
她的声音温和、悦耳,像春风拂过水面。
“请坐。”
她指了指房间中央那两张看起来就非常舒适的单人沙发。
顾夜沉的四肢是僵硬的,他几乎是被苏晚萤半拖半拽地,拉到了沙发前。
两人坐下的瞬间,他才发现,这两张沙发与江星瑶办公桌的位置,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
没有谁是主导,也没有谁是被审判者。
这是一个心理学上,最能让人放松戒备的布局。
这个女人,从他们进门的第一秒,就开始了她的“治疗”。
江星瑶在他们对面坐下,手里拿着一个平板和一支笔,姿态优雅。
她的视线,在他们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不到半秒。
那目光很轻,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很高兴你们能一起来。”
她微笑着,目光转向苏晚萤。
“苏小姐,谢谢你愿意陪顾先生过来。”
来了。
苏晚萤心里冷哼一声,脸上却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不耐烦。
“他坚持要我来。”
她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点被无理取闹的疲惫。
“说是工作压力大,需要家属陪同。我其实下午还有个会。”
完美的人设演绎。
一个对丈夫的“小题大做”感到无奈,但还是尽责陪同的妻子。
顾夜沉立刻接上了戏。
他转头看着苏晚萤,眼神里是苏晚萤教给他的,三分愧疚,三分挣扎,还有四分不敢言说的……他自己也搞不清的情愫。
“晚萤,我……”
他开口,声音沙哑,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被情感困扰的男人的脆弱。
他甚至还配合地,将他们交握的手,又握紧了几分。
江星瑶静静地看着他们。
她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专业得像一副面具。
“顾先生,你的情绪看起来确实很紧张。”
她温和地说,笔尖在平板上轻轻划过。
“不过……”
她话锋一转,那双酷似江星晚,却比江星晚锐利百倍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们交握的手。
“你握着你妻子的手,握得非常用力。”
顾夜沉的心,猛地一沉。
只听江星瑶用那种平缓的、分析式的语调,继续说道:
“这种姿态,在心理学上,通常不代表亲密和依赖。”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顾夜沉紧绷的神经上。
“它更像是一种……抓握。”
“一种因为极度缺乏安全感,而拼命抓住浮木的本能反应。”
她抬起眼,温和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顾夜沉惨白的脸上。
“看起来,不像是你爱她。”
“更像是,你害怕她。”
顾夜沉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被看穿了。
第一回合,他们就输得一败涂地。
他下意识地就想松开苏晚萤的手,这个动作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恐慌。
然而,那只被他握住的手,却反过来,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死死地钳住了他。
苏晚萤没有看他。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的茫然表情。
但只有顾夜沉知道,这个女人的手,有多么冷静,多么用力。
她不允许他退缩。
咨询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将空气中的微尘都照得清清楚楚。
江星瑶看着他们之间那场无声的角力,嘴角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一些。
她没有理会已经快要崩溃的顾夜沉。
她将手中的平板轻轻地、合拢放在桌上,发出“哒”的一声微响。
这个动作仿佛一个开关。
她微微前倾,目光越过顾夜沉的肩膀,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将她全部的、不带任何伪装的审视,聚焦在了苏晚萤的身上。
她脸上的职业微笑没有褪去,眼底的温度却消失了。
“所以……”
江星瑶的声音,不再是刚才那种温和的职业腔调,而是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极度个人化的探究。
“苏小姐,能告诉我吗?”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成了气音,却比任何质问都来得锐利。
“你到底,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