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
车厢内的空气,比刚才在咨询室里还要凝滞。
顾夜沉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骨节绷得发白,那张刚刚才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此刻又一次褪得干干净净。
如果说面对江星瑶,是面对一个未知的、潜伏在暗处的敌人,让他感到的是恐惧和愤怒。
那么面对自己的父亲,顾远山,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于血脉的无力与压迫。
苏晚萤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满是一个996社畜在周五晚上六点零一分,被老板一个电话叫回去开紧急会议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刚打完一个难缠的乙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甲方的大老板又要亲自下场了?
这KpI是打算卷死谁啊。
“别去。”
顾夜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扭头看着苏晚萤,那份刚刚才建立起来的、对她的依赖和信任,此刻化为了纯粹的保护欲。
“我父亲他……他跟江星瑶不一样,你不要去,我自己回去。”
“然后呢?”
苏晚萤连眼睛都没睁,懒洋洋地反问。
“你一个人回去,被他骂个狗血淋头,再签一堆不平等条约,保证以后跟‘那个很会打怪兽的女人’划清界限?”
顾夜沉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很清楚,苏晚萤说的,就是最有可能发生的结果。
“顾总,我们是一个项目组的。”
苏晚萤终于睁开眼,侧头看着他,语气恢复了那种冷静的项目经理模式。
“现在是项目遇到了重大外部风险,你想着把项目经理踢出群聊,自己一个人去面对投资方爸爸的质询?”
“这不是解决方案,这是在加速项目崩盘。”
顾夜沉被她这一套一套的“项目论”说得一愣一愣的,那股从心底里升起的寒意,竟然被冲淡了几分。
他看着她那张写满了“你们这届甲方真难带”的脸,忍不住问:“那……那怎么办?我父亲他,他非常固执,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他一直不喜欢你,他更属意林菲菲。”
“哦,还有竞品公司的人在场?”
苏晚萤的眉头挑了挑,非但没有紧张,反而像是被勾起了几分专业兴趣。
“行,情况我了解了。”
她坐直了身体,那股慵懒的咸鱼气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进入战场的专注。
“现在,在去开这个‘投资方紧急会议’之前,你需要给我提供一份详细的‘客户画像’报告。”
“客户……画像?”
顾夜沉再次跟不上她的思路。
“就是你爸。”
苏晚萤言简意赅。
“第一,他的核心诉求是什么?或者说,他的‘痛点’在哪里?是顾家的脸面,还是顾言希这个继承人的绝对安全,还是别的什么?”
“第二,他的决策模式是怎样的?是听从权威,还是相信数据,还是纯粹的感性驱动?”
“第三,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或者禁忌?比如,他最看重什么品质,最讨厌什么样的行为?”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苏晚萤看着他,“你,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在他那里的‘信任评级’和‘话语权重’,到底有多少?”
一连串的问题,精准、冷静,像一份专业的尽职调查问卷。
顾夜沉被问得有些发懵,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需要用这种方式去解构自己的父亲。
但在苏晚萤那清明而专注的注视下,他纷乱的思绪竟也奇迹般地被梳理清晰。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一条一条地回答。
“我父亲,他最看重的是‘掌控’和‘稳定’。顾家的脸面和希希的稳定,都是他‘掌控’的一部分。任何脱离他掌控范围的人和事,都会被他视为威胁。”
“他的决策模式……偏向于权威。他自己的权威。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很难被别人说服。”
“他看重‘规矩’,讨厌‘失控’。任何在他看来‘出格’的行为,都会引起他的反感。”
“至于我……”顾夜沉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自嘲,“我的话语权重,可能还不如他身边那个跟了他三十年的管家。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需要被修正的、不够完美的继承人。”
苏晚萤静静地听着,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听完,她点了点头。
“明白了。”
“一个控制欲极强、极度自信、并且对你这个亲儿子抱有偏见的‘父权式’终极boss。”
她下了结论,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一个游戏里的Npc。
顾夜沉的嘴角抽了抽,虽然形容得很难听,但……异常贴切。
“那你打算……”他紧张地问。
“对付这样的boss,正面硬刚是下策。”
苏晚萤重新靠回椅背,身体放松下来,仿佛已经结束了战斗。
“你越是想证明自己,他就越是觉得你在挑战他的权威。你越是激烈反抗,他就越是觉得你‘失控’。”
她偏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
“所以,我们这次不去‘打怪兽’。”
“那我们去干什么?”
苏晚萤转回头,对着他,忽然露出一个狡黠的、像小狐狸一样的微笑。
“我们去……‘演怪兽’。”
顾夜沉的心在看到这个笑容时,不知怎么竟漏跳了一拍。
他看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那份源于血脉的恐惧,竟真的被这个荒诞又疯狂的计划驱散了些许。
他不敢再看苏晚萤,只默默开车,苏晚萤也靠在座位上休养生息,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二人一路无话。
半小时后,顾家老宅。
黑色的宾利平稳地停在了一栋灯火通明、气势恢宏的中式宅院前。
和揽月阁的现代简约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厚重的、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历史感。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每一块砖石似乎都在诉说着这个家族的百年荣光与森严规矩。
下车前,顾夜沉还是忍不住,最后叮嘱了一句。
“你确定……要这么做?”
他的语气里满是怀疑和不安。
“相信你项目经理的专业判断。”
苏晚萤推开车门,丢下这么一句。
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上,顾夜沉的脚步不自觉地有些沉重,而苏晚萤,则像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园,甚至还有闲心打量着两旁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罗汉松。
穿过月亮门,主厅那温暖而压抑的灯光便扑面而来。
客厅里,檀香袅袅。
除了众人的呼吸,偌大的厅堂里只听得见一座落地老座钟“咔哒、咔哒”的、规律到令人心慌的声响,仿佛时间的枷锁。
一个身穿深色中式对襟衫、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正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
他手中捻着一串油光发亮的紫檀佛珠,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正是顾家如今的掌舵人,顾远山。
而在他的下首边,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气质温婉如水的身影,正优雅地为他面前的茶杯续上热茶。
是林菲菲。
她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看到顾夜沉和苏晚萤时,脸上先是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化为温柔的担忧。
“夜沉哥,晚萤姐姐,你们回来了。”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
顾夜沉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没想到林菲菲居然会在这里。
顾远山也在这时,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历经风霜、锐利而浑浊的眼睛,他没有看自己的儿子,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越过顾夜沉,直直地落在了苏晚萤的身上。
苏晚萤感觉到了那股审视的压力,但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她甚至还对着林菲菲,露出了一个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顾董。”
顾夜沉硬着头皮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顾远山却像是没听见。
他捻动佛珠的动作停了下来,那双眼睛在苏晚萤身上来回扫视,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
许久,他才终于开口,声音苍老而洪亮,带着居高临下的威严。
“抬起头来。”
顾夜沉的身体一僵,正要说话,却感觉自己的衣角被身后的苏晚萤轻轻拽了一下。
苏晚萤依言,慢慢地抬起了头。
没有半分怯懦,也没有半分挑衅。
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仿佛没睡醒的茫然,和一丝被人打扰了清净的、淡淡的不悦。
顾远山看着她这副模样,眉头皱得更深。
这和告密者描述的那个“言辞犀利、气场强大”的女人,完全对不上号。
他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儿子,语气里充满了失望和斥责。
“顾夜沉,这就是你选的女人?”
“一个只会惹是生非,把顾家的家事当成笑话讲给外人听,还带着我孙子玩什么‘打怪兽’的疯女人?”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严厉,整个客厅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度。
林菲菲适时地开口,柔声劝道:“顾伯伯,您别生气,晚萤姐姐可能也只是想跟希希亲近……”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晚萤直接打断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苏晚萤会开口。
更没人想到,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只见她极轻微地、几乎不着痕迹地向前迈了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她看着主位上的顾远山,用一种极其无辜,又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语气,认真地问:
“可是,爸,希希不打怪兽,难道让他去打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