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教授的手指刚碰到《江村杂录》的书脊,就像被开水烫了似的猛地缩了回去。
太新了。
新得诡异,新得刺眼。
修复中心明亮的顶灯下,那书页不再是几天前见过的焦黄脆弱、斑痕累累的模样。纸张呈现出一种均匀的温润米白,柔韧得近乎陌生。书口边缘光滑平整,找不到一丝毛糙或酸蚀残留的痕迹。几天前夏小棠亲手补上去的桑皮纸补丁,连同底下原本的破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整本书宛如刚从某个隐秘的古代书坊里新鲜出炉,透着一种毫无瑕疵的、冰冷的完美。
“这……这不可能!”钱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划破了修复室里惯常的安静。几个正在埋头处理残片的学生,一个戴着放大镜修复铜镜的同事,全都被这声惊叫震得抬起了头。
钱教授猛地转向夏小棠,眼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她脸上:“夏小棠!你干了什么?!”
夏小棠被他吼得肩膀一缩,下意识地把书抱在怀里。她嘴唇动了动,想解释,喉咙却像被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陆修指尖蓝光闪烁后古籍瞬间焕然一新的画面,和眼前钱教授扭曲的怒容在她脑子里疯狂冲撞。
“三天!”钱教授伸出三根手指,几乎要戳到夏小棠的鼻尖,“才三天!就算你爸夏听雨当年号称‘妙手’,他也做不到!神仙也做不到!”他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手指颤抖地指着那本古籍,“你告诉我!这书原来的酸斑呢?那些脆得掉渣的破口呢?你白天贴上去的补丁呢?哪去了?!啊?!”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修复室里激起回音。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樟脑丸、浆糊和旧纸特有的混合气味,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搅得浑浊压抑。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目光聚焦在风暴中心——抱着书的夏小棠和暴怒的钱教授。
夏小棠的脸血色褪尽,白得像一张新裁的生宣纸。她张了张嘴,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钱教授……我……”
“你什么你!”钱教授粗暴地打断她,唾沫星子溅到古籍的硬纸盒上,“修复?这根本就不是修复!这叫造假!这是亵渎!是对文物的亵渎!是对我们这行当祖师爷的侮辱!”他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下,敲得夏小棠身体摇晃。
“看看!都看看!”钱教授猛地转身,冲着周围的学生和同事挥舞手臂,声音因激动而扭曲变调,“这就是夏听雨的女儿!这就是她拿回来的‘成果’!一本凭空冒出来的、‘新’得吓死人的《江村杂录》!她当我们都是瞎子?是傻子?”
那个戴放大镜的同事皱紧眉头,扶了扶眼镜,凑近两步,目光锐利地审视夏小棠怀里的书。几个学生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蚊蚋嗡嗡响起。
“她爸当年……”
“嘘!小声点!”
“这书确实新得太离谱了……”
“钱老师气成这样……”
“我就说嘛,她爸那事……”
这些压低的议论,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夏小棠的耳朵里。她感到一阵眩晕,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邪门歪道!”钱教授猛地转回头,目光如刀,再次狠狠剜向夏小棠,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迸出来,“夏小棠,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是不是……是不是跟你那个心术不正的爸一样,走了歪路?还是说……”他嘴角咧开一个刻薄到极点的弧度,声音陡然压低,却带着更刺骨的寒意,“你干脆就找了外面的造假高手,仿了一本假的来糊弄学校?偷梁换柱?嗯?”
“我没有!”夏小棠终于尖叫出声,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和无法言说的愤怒,“这……这就是原来那本!我只是……只是找人……”她说不下去了。说出陆修?说出他那双能让一切东西“恢复出厂设置”的手?谁会信?这只会让“邪门歪道”的指控坐得更实!
“找人?”钱教授像是抓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声音猛地拔得更高,充满了胜利般的尖刻,“果然!果然有鬼!找人?找谁?找哪个造假窝点的大师傅?花了多少钱?夏小棠,你不仅自己学术造假,欺师灭祖,玷污了我们修复师的门槛!你还要把外面的污糟东西带进来,污染这个神圣的地方!真是……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夏听雨当年就是心术不正,贪图捷径,才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你倒好,学得青出于蓝!比他胆子更大!比他更没底线!”
“不许你提我爹!”夏小棠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燃起熊熊的怒火和屈辱的泪水,“我爹没有!他不是!不准你污蔑他!”泪水终于冲垮堤坝,汹涌地滚落,砸在古籍的硬纸盒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污蔑?”钱教授冷笑,那笑声像冰渣摩擦,“是不是污蔑,你自己心里清楚!看看你干的好事!铁证如山!”他指着那本“新”书,“你以为哭就有用?就能蒙混过关?做梦!”
他不再看夏小棠,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他铁青着脸,大步流星地走向修复室角落那张堆满资料的旧办公桌。桌子腿被他撞得哐当一响。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固定电话听筒,手指因为愤怒而有些发抖,用力地按着号码键,每一个按键都发出沉闷的“嘟”声。
“喂?王主任吗?我钱仲华!文博学院文物修复中心!出大事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但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清晰地钉在安静的修复室里,也钉在夏小棠的心上,“夏小棠!夏听雨的那个女儿!她负责修复的馆藏孤本《江村杂录》,严重违规操作!她……她可能找人伪造了赝品替换真品!对!性质极其恶劣!我要求学术委员会立刻介入!必须开除她的学籍!彻查到底!追究她的责任!这种害群之马,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绝对不能姑息!对,我就在现场,书就在我眼前,证据确凿!你们马上派人过来!立刻!”
“啪嗒!”
钱教授重重地摔下听筒,那声响在死寂的修复室里格外刺耳。他转过身,胸膛依然起伏,但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判者般的冷酷和笃定。他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冰冷的目光重新锁定夏小棠,仿佛在看一件等待处理的垃圾。
修复室里静得可怕。只有那摔落的电话听筒在桌上微微震颤的余音,还有夏小棠压抑不住的、细碎而绝望的抽泣声。她像暴风雨中心一叶孤零零的小舟,被钱教授喷出的毒液浇透,被四周投来的或惊疑、或鄙夷、或冷漠的目光围困在冰冷的墙角。怀里的古籍沉甸甸地压着她的手臂,那完美无瑕的纸张此刻像是烙铁烫着她的肌肤,提醒着她用“神迹”换来的代价。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腥咸的血味。指甲深深陷进硬纸盒的边缘,几乎要将其抠穿。她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向钱教授那张写满道貌岸然和刻薄审判的脸,看向周围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世界只剩下她自己,和怀里这本“活”过来,却即将再次宣判她和她父亲“死刑”的书。走廊尽头,隐约传来了急促而纷乱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朝着这间充斥着樟脑味、浆糊味、旧纸味和无边绝望的修复室,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