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薄薄的支票,被陆修塞进外套最里层的口袋,贴着胸口。纸片没分量,但他总觉得比前几次的沉。
先去银行。出来时,卡上的数字蹦到了两百三十万三千。
拐进胖婶家那条窄巷。门框矮,陆修习惯性地缩了下脖子。屋里飘着炒糊的瓜子味儿,混着劣质香薰的甜腻。电视里一个女人正哭天抢地。
胖婶陷在旧沙发里,沙发弹簧从破口支棱出来,顶着她腰上的肉。她眼睛黏在电视上,手里一把瓜子,大拇指甲盖熟练地一划,“咔吧”,仁儿弹进嘴里,壳儿“噗”地吐进脚边的小塑料桶,准得很。
“婶。”
陆修喊了一声。
胖婶眼皮都没抬,含糊地应:“哎,小陆啊……坐,坐……自己倒水喝。”
她朝旁边小茶几努努嘴,热水壶歪着,塑料杯叠成一摞。
陆修没坐,也没倒水。他就站在那堆瓜子壳旁边,影子被门外的光拉长,盖住了半拉油腻腻的瓷砖地。
“我买那铺子。”陆修说,声音不高,像在说今天天阴,“连带后头那小院,产权。”
“咔吧”。
又是一声脆响。胖婶刚嗑开的那颗瓜子仁,卡在牙缝里,没来得及咽下去。
她脖子有点僵地转过来,鼓囊囊的腮帮子忘了嚼,下巴上还沾着点细碎的盐粒。
“……啥?”她眼珠子瞪得溜圆,像两颗泡涨的黑豆,“买?你要买?哎哟喂——”她猛地吸了口气,呛着了,嗓子里拉风箱似的呼哧两声,刚进嘴的瓜子仁混着一口唾沫星子,全喷了出来。
亮晶晶的碎末和瓜子壳,下雨似的砸在她自己圆滚滚的膝盖上,又滚到地上那堆壳里。
“小陆!”胖婶胡乱抹了把嘴,油乎乎的手在裤子上蹭了两下,腾地站起来,沙发弹簧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发财啦?!中彩票啦?”
她往前凑了两步,上上下下把陆修扫了一遍,还是那件旧t恤,肩膀那块的布料看着更薄了点,沾着点不知道啥时候蹭上的灰。
陆修脸上没啥表情,就眼皮子底下那点青色,比前几天看着更深了些。他喉结动了下:“嗯,想定下来。您开个价。”
他把“开价”俩字说得平平常常,好像菜市场问个萝卜价钱。
胖婶那双小眼睛,滴溜溜在他脸上转了两圈。
发财了?这闷葫芦小子能发什么财?修破烂能赚这么多?该不会……她脑子里念头飞转,巷子里那些风言风语,什么豪车美女,什么天价支票……手指头不自觉地捻了捻衣角。
“哎呀呀,你看你这孩子,咋突然想起买房子了……”胖婶搓着手,脸上挤出个热络的笑,可那笑纹还没爬到眼角,又猛地收了回去,换上点市侩的精明,“那地段,临街!后头还带院儿!多好的位置!你看现在这房价,蹭蹭涨……”
她顿了顿,小心地瞄着陆修的脸,试探着报了个数:“……八……八十万?”
声音有点飘,报完又赶紧补了句,“这可是实打实的行情价!婶可没多要你!”她特意说了个比现在市面价格高了差不多三成的数,腰板挺直了点,等着陆修跳脚或者还价。
陆修站着没动。屋里只有电视里那女人还在哭天抢地。
他沉默了两三秒,胖婶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手心里有点汗津津的。
“行。”陆修点了下头,干脆利落,“就按您说的。”
“啊?”胖婶张着嘴,那点强撑的精明气儿“噗”一下散了,整个人都懵了,“……就……就这价?你……你不还还价?”
她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抢走了刚焐热的馒头——坏了!报低了!这小子眼都不眨就答应了!他兜里肯定不止这个数!
悔意像小虫子,细细密密地往她心口钻。胖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巴嗫嚅着,想说点啥找补回来:“那个……小陆啊,你看这合同啥的……”
“下午能去过户吗?”陆修打断她,像是没看见她脸上那点懊恼,“我带着钱。”
“能!能能能!”胖婶一叠声应着,那点后悔被“钱”字砸得暂时压了下去,手脚麻利地开始翻箱倒柜找房产证,嘴里还念叨,“婶就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打小看你就行!等着啊,婶给你倒杯水……”
不动产登记大厅,敞亮,冷气足,吹得人胳膊起鸡皮疙瘩。
电子叫号声“嘀嘀嘀”地响,有点刺耳。
胖婶穿了身压箱底的紫红碎花裙子,箍得身上的肉一棱一棱。她攥着个布袋子,里面是房产证和户口本。
排号、填表、按指纹。胖婶全程绷着,眼珠子跟着办事员手里的证件转,生怕出岔子。
陆修安静坐在旁边的硬塑料椅子上,手里捏着银行卡和身份证。
他看着窗口玻璃后面办事员没表情的脸,看着墙上贴的流程图,看着旁边窗口一个男的因为材料不全急得抓耳挠腮。
手续快得不真实,最后一道,办事员递出来两个小红本,封皮烫着金色的国徽。
“您的产权证。”办事员公式化地说。
陆修伸手接过。本子崭新,硬壳,有点分量。他翻开,白纸黑字,印着他自己的名字——陆修。
地址那一行,清清楚楚,是那条老街,那个小门牌号,还有后面那个堆过杂物、只能晾衣服的小院。
他手指头在那行打印的地址上,轻轻蹭了一下,纸面冰凉,滑溜。
旁边胖婶也拿到了她的材料,主要是那张新办的银行卡。
她迫不及待拉着陆修冲到大厅角落的自助查询机前,手指头有点抖,戳了好几次才把卡插进去。
输密码,查余额。
屏幕亮起一串数字。胖婶凑近,眯着眼,嘴唇无声地动,数着:“个、十、百、千、万、十万……八十万!哎哟!”
她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的褶子全舒展开了,眼睛贼亮,咧着嘴,“对对对!到了到了!”她反反复复看屏幕,像看宝贝。猛地转身,厚实的手掌“啪”地拍在陆修肩膀上,力道大得陆修身子一歪,“行啊小子!真行!看不出来!以后婶这房子灯泡憋了,水管漏了,你可得免费给婶拾掇啊!哈哈哈!”
她笑得响,带着得偿所愿的得意。陆修被她拍得肩膀发麻,只低低“嗯”了一声,把那红本本小心塞进自己那个褪成灰蓝色的旧帆布挎包里。
走出大厅门,下午三四点的太阳晃眼。胖婶揣着卡,喜滋滋奔银行去了,脚步轻快。陆修站在台阶上,没动。摸出手机,点开银行App。又回到:1,503,000.00。早上那张支票,直接没了。
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手指划掉App,锁了屏。
帆布包带子勒着肩,里面那个硬硬的红本本,硌着腰侧。有点硌,但沉。
老街巷子的光线,暗得早。陆修掏出那串旧钥匙,对着门锁孔,手指停了一下。他把旧钥匙收回口袋,从帆布包里摸出一把全新的、黄铜色的钥匙。
钥匙插进去,轻轻一拧。
“咔哒。”
门开了。
声音跟以前不一样。
以前开这门,锁芯老带着点“吱嘎”的滞涩摩擦,像门框不乐意。
这次,就清脆一声“咔哒”。
屋里还是下午离开的样子。几张破桌椅,墙角堆着零件工具,空气里机油味混着灰尘味。
窗外,对街沈清秋的花店亮着灯,暖黄的光晕透过玻璃,斜斜在地上投下一块亮。
陆修没开灯。他走到屋子中间,站定。
巷子里邻居家锅铲“哐当”响,小孩跑过嘻嘻哈哈,远处车流嗡嗡……这些声音透过门缝钻进来,格外清楚。
他把手伸进包里,又摸出那个红本本,摊在旁边的旧桌子上。
崭新的红皮,在傍晚昏暗的光里,显得有点扎眼的亮。
陆修伸出手指,没摸名字,也没摸地址。
指头落在纸页上,沿着那印刷出来的、代表他那块小院形状的方框轮廓线,慢慢地,一圈,又一圈,描着。
动作很慢,很仔细。
从门口到院墙拐角,再顺着墙边走,到另一个角,最后回到起点。指尖下是冰凉光滑的纸,纸上是那个小小的、扎扎实实的方块。
他描了一遍,又描了一遍。
外面胖婶的笑声好像还在耳朵边,卡里那个变小的数字还在脑子里晃。
可这会儿,他手指头底下这一圈圈描着的冰凉线条,像在心里砌了堵墙。
这破地方,这小屋,这巴掌大的院。
以前是租的,是借的,是别人屋檐下凑合落脚的窝棚。
风一吹,雨一淋,指不定哪天就没了。
现在,这扎扎实实的四道边线,圈着的,是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