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结果像一颗炸雷,震得整个文博学院嗡嗡作响。
钱教授没被怎样。他资格老,学生多,上头有人保。最终处理很轻——“最近太累,回家休息”。他夹着公文包离开学院时,背挺得笔直,眼神却像烧完的炭,灰里带着不甘。
真正的风暴中心,是夏小棠。
她走在校园里,感觉像被剥光了扔在聚光灯下。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烫得她皮肤发紧。
“就是她!修复室那个!”
“听说没?科学仪器都测不出毛病,邪乎!”
“什么邪乎?人家那是真本事!钱扒皮踢铁板上了!”
“本事?你见过三天把几百年的烂书修得比新华字典还新的本事?肯定有鬼!”
“小声点,别让她听见……你说她背后到底什么人啊?”
“谁知道呢,反正咱们惹不起……”
议论声像苍蝇围着她转。有人远远朝她竖大拇指,眼神发亮,像看什么宝贝。有人像躲怪物,绕着她走,眼神里全是警惕和一点藏不住的酸。更多人盯着她看,想把她看穿。
夏小棠抱紧帆布包,低头快步走。帆布包磨着手臂。包里是那本新书和那份沉甸甸的报告。
修复室的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室内只剩下纸张和旧木头混合的微涩气味。她没开主灯,只拧亮工作台那盏昏黄的台灯。
灯光下,那本《江村杂录》躺着。纸又白又挺,字清清楚楚,书边光溜溜。没有补丁,没有霉点,没有一道旧褶子。新得像刚印出来。
她伸出手指,指尖冰凉,悬在纸页上空,却迟迟不敢落下。最终,指腹极轻地擦过那光滑如镜的纸面。
太光滑了。
像塑料,像玻璃。就是不像承载了四百年烟尘风雨的古纸。
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麻,那是排斥感,是信仰被彻底粉碎后的生理性不适。她猛地缩回手,像被烫了一下。
那份冰冷的报告就摊在旁边。她不用看,那些词句早已刻进脑子里:“分子级完美融合”、“无粘合剂痕迹”、“纤维素呈完美有序结晶状态”、“无法用现有科学理论解释”。
科学证明了陆修能力的“真”,却同时宣判了她父亲一生信奉的修复理念的“死”。
“修旧如旧”、“补处可辨”、“最小干预”……这些父亲用毕生心血践行、也一字一句教给她的金科玉律,在那份报告面前,成了可笑的、落后的、注定被淘汰的旧时代挽歌。
她一直排斥陆修的修复,觉得那是粗暴的毁灭,是对文物灵魂的捂杀。可现在,最权威的科学仪器替陆修做了证:看,没有破坏,没有替换,这就是原件!只是它变得……“完美”了。
完美得不真实。完美得失去了所有呼吸。
难道历史留下的伤痕、时间的印记,真的无足轻重吗?难道完美的“出厂状态”,才是衡量一切价值的唯一标准?那修复的意义是什么?仅仅是让东西“能用”?让它们变成橱窗里毫无生气的标本?
巨大的迷茫和悲凉像冰冷的湖水,淹没了她。她甚至感觉不到愤怒,只有一片荒芜的空洞。对陆修的能力,除了之前那种本能的反感,更添了一层深沉的敬畏和难以逾越的疏离。
她和他,隔着的不只是理念,而是两个世界。
“神之手”工作室的门半开着,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拉出长长的光斑。空气里飘着新刷油漆的微刺气味,混合着角落里沈清秋新送来的栀子花清冽的香气。
陆修正哼着不成调的歌,手里捏着根细铁丝,正跟一把老式铜锁较劲。铜锁内部几个生锈的小弹子卡死了。他没动用异能,纯粹是手痒想试试能不能撬开。
桌上那台旧平板电脑开着,屏幕停在本地新闻App的推送页面:“文博学院古籍修复风波尘埃落定,科学检测还学生清白,资深教授休假调整”。
标题扫过陆修眼睛,他手上动作没停。新闻稿写得四平八稳,只提了检测结果洗清夏小棠嫌疑,对那匪夷所思的“完美修复”细节和钱教授的无理指控含糊其辞。下面评论区倒是热闹。
“牛啊!这姑娘有真神技傍身!”——@工地搬砖王
“呵呵,神技?神棍吧!把文物修成新的,这叫哪门子修复?”——@文博扫地僧
“楼上懂个屁!科学仪器都检测不出毛病,说明人家修复水平就是牛逼!返老还童懂不懂?”——@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细思极恐……这修复手段太逆天了,背后肯定有黑科技!”——@真相只有一个
“钱教授这次脸丢大了,活该!平时趾高气扬的。”——@吃瓜小能手
“只有我觉得那女生可怜吗?明明是受害者,现在又被推上风口浪尖……”——@人间清醒
陆修撇撇嘴,手指一用力,“咔哒”一声,铜锁弹开了。他把铁丝扔到一边,拿起平板翻了翻那些评论。
“完美得不真实?”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手指无意识地在平板光滑的屏幕上摩挲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随即又松开。
夏小棠那倔丫头,肯定又躲哪疙瘩想不开了。他想起她每次看他修完东西那副难看的脸色,还有那天在修复室门口,她脸白得像纸。
他站起来,走到小柜子前翻。里面有胖婶塞的常用药。他扒拉出个白瓶子,写着“谷维素片”。听说这玩意儿能让人不紧张?不知道管不管用。
拿着药瓶,陆修走到门口,探头朝文博学院方向看。楼挡住了。他想了想,掏出手机,翻通讯录。他和夏小棠就那次留过号码,为了让她来拿书。
手指在“夏小棠”的名字上悬停了一会儿。
“喂?”他还是打了过去,声音尽量平常,“是我,陆修。你…没事吧?”
电话那头是长长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几乎让人以为是断了线。过了好几秒,才传来一个极低、极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嗯。”
“那啥,”陆修觉得嗓子干,清了清,“我看到新闻了。没事就好。那个…别太压着。我这有点让人放松的药,你要吗?放你们学院门口保安室?”他说得很快,怕被回绝。
“……不用…。”夏小棠的声音依旧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完这两个字,就没了下文。
陆修抓着手机,听着里面又沉下去的安静,感觉像对着黑洞说话。他想说“那破书修成那样我也没想”,或者“你爸的事有信儿没?”,话到嘴边,觉得都干巴,像打棉花。
“行吧,”他最后挤出来两个字,“有事…说话。”说完,自己都觉得这安慰太软,挂了电话。
他捏着药瓶走回工作台,随手丢进抽屉深处,“咚”一声。抽屉里,上次夏小棠带来的、她爸那本长霉的修东西笔记还扔在角落,纸上好像还有她那天哭的湿印子。
窗外天彻底黑了。城市灯光从修复室高窗透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亮块。
工作台上,那本新书和那份冰凉的报告并排摊开,像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碑。报告纸边在台灯下反着冷光。
夏小棠一动不动坐在暗里,像块石头。帆布包丢在脚边,拉链开着。
过了很久,久到外面车声都远了。她才慢慢伸出手指。
指尖冰凉,轻轻碰报告纸。
不是碰那些印出来的字,是报告最后贴的一张放大的纤维图。
指尖下,是两张对比图。
左边,是原来的纸——歪歪扭扭、断的断、缠的缠、灰扑扑,像被炸过八百遍的荒地,每道口子都是时间留下的疤。那是老,是伤,是老东西该有的喘气样。
右边,是“修过”的地方——纤维笔直、排得整整齐齐、透亮,像用最好的机器和最干净的水晶雕出来的小树林。好,冷,一点杂的都没有,一点“活着”的劲儿都没。
她的指尖在那条无形的分界线上来回移动,左边是粗糙的、带着生命质感的崎岖,右边是光滑的、非自然的绝对平整。
一边是废墟。
一边是完美的废墟。
指尖最终停留在代表“修复区”的那片完美森林上。光滑,冰冷,感觉不到任何“纸”的呼吸。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报告上那“完美有序结晶状态”几个冰冷的印刷字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斑。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猛地抽回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胸腔里堵得发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台灯昏黄的光晕下,帆布包敞开的袋口里,露出一小块青花瓷的碎片。那是她父亲当年修复过的、后来又被污蔑为赝品的碎瓶残片,边缘锋利,带着陈旧胶痕的黄黑污渍,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
她盯着那块碎片,眼神空洞,却仿佛有风暴在深处无声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