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梨坐在正院的堂屋中央,面前摊开一本账册。纸页已经翻得发毛,边角卷起。她手指按在一行数字上,没动。
云娘站在门边,低声说:“族妹今早去了祠堂。”
江知梨抬眼。
“不是来祭拜。”云娘继续道,“她在祖宗牌位前站了半炷香,什么都没做,也没上香。守祠的老仆说,她眼神一直盯着《家规》匣子。”
江知梨合上账本,放到一边。
“她以为我不知道她在等什么。”她说。
昨天那场对峙之后,族妹虽退,但并未收手。侯府那边传话下来,说有长辈质疑她主持家务不合规矩,要派执事嬷嬷来查账。陈家几位旁支夫人也纷纷递帖子,说要联名请老夫人出面重定管家人选。
这些都不是小事。一个主母若失了外族信服,就算不被当场撤换,权势也会被架空。
但她不怕。
她等这一天很久了。
天刚过午,正院外就传来脚步声。几个婆子簇拥着一名妇人进来。那妇人身穿深青比甲,头戴金丝抹额,手里拿着一柄乌木尺,是侯府专管内务的执事嬷嬷。
她进门后也不行礼,直接开口:“奉侯府三老爷之命,前来核查陈家主母治家实情。若有不符礼法之处,需即刻上报宗族议处。”
江知梨起身,站在主位前。
“既然是侯府来的,那就按侯府的规矩办。”她说,“请嬷嬷先出示凭证。”
那嬷嬷一愣,从袖中取出一块铜牌,上面刻着“内察”二字。
江知梨看了一眼,点头:“可以。但您也知道,《陈氏家规》第七条写得清楚:凡外族查账,须由本家两位五服之内长辈作陪,否则视为私查,结果无效。”
嬷嬷皱眉:“我此行是受侯府委派,何须作陪?”
“那您就不能查。”江知梨声音不高,“您可以回去禀报,也可以现在叫人来。没人来,这门我就不会开。”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
那嬷嬷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冷哼一声:“好,我这就让人去请老夫人。”
江知梨笑了下:“不必麻烦。老夫人昨夜受了风寒,今早才退烧。她若为此事起身,出了差错,谁担得起?”
嬷嬷语塞。
这时,门外有人通传:“陈家族妹到。”
族妹走了进来。今天她穿了一身素色衣裙,发髻简单,脸上没有笑意。
她走到堂中,向江知梨福了一礼:“姐姐,我今日来,是想替侯府传一句话。”
江知梨看着她。
“三老爷的意思是,若您不愿配合查验,那就说明心中有鬼。按旧例,主母若拒查,等同自认失德,可由宗族另立他人代管。”
江知梨听完,慢慢坐下。
“你说旧例?”她问。
“是。”族妹点头,“这是二十年前大姑奶奶出嫁时定下的规矩,写在家规附录里。”
江知梨伸手,从桌角拿起一本薄册子,封皮泛黄,边角磨损严重。
她翻开其中一页,轻轻拍了拍。
“你说的是这条吧。”她说,“‘主母拒查,视为失德’。”
族妹眼神一闪:“正是。”
“那你有没有读完下一句?”江知梨问。
族妹没说话。
江知梨念出来:“‘然若查者无凭、无陪、无由,则反坐其罪,罚俸三月,禁足半年。’”
堂内一下子安静了。
江知梨抬头看向那执事嬷嬷:“您刚才说了是侯府委派,可有文书?”
嬷嬷嘴唇动了动:“这……临时差遣,未曾备文。”
“没有文书。”江知梨转向族妹,“也没有两位长辈作陪。你口中的‘旧例’,只用了前半条。后半条呢?”
族妹脸色微变。
“你借侯府名义施压,煽动旁支质疑,再找人来查我。”江知梨站起身,“你以为我不懂这些手段?”
她一步步走近。
“你忘了还有一条规矩——‘凡挑唆宗族相争者,不论亲疏,逐出祠堂,永不录入族谱’。”
族妹后退半步。
“这条是你祖父亲手加的。”江知梨说,“当年他弟弟为争家产,勾结外人陷害兄长,败露后被当众除名。你小时候还在祠堂见过那块空白牌位。”
族妹的手指攥紧了裙角。
江知梨停下脚步。
“你想用旧例压我?”她问,“那我就用旧例治你。”
她转身对云娘说:“去请周伯。”
云娘应声而去。
不多时,周伯拄着拐杖走进来。他年岁已高,走路缓慢,但在场无人敢轻视。他是陈家三代老仆,掌管祠堂记录多年,对家规条文熟记于心。
江知梨将那本泛黄册子递给他:“劳您念一遍附录第七条全文。”
周伯接过册子,打开,清了清嗓子:
“凡宗族查账,须持令符、有证、有陪。若无,视为私举,反坐其罪。若有人挑唆构陷,经查实,逐出祠堂,三年不得归宗。”
他念完,全场无声。
江知梨看着族妹:“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立刻认错,写下悔过书,我可以向侯府求情,免你除名。二是站着不动,等我把证据递上去,让你的名字从族谱里划掉。”
族妹嘴唇发白。
“我没有挑唆。”她低声说。
“没有?”江知梨冷笑,“城南别院那封信是谁写的?教习嬷嬷的供词还在云娘手里。你让她编造我苛待老夫人的事,还许她五十两银子好处。这些话,她都记在日记里。”
族妹猛地抬头。
“你搜我的院子?”
“不是我。”江知梨说,“是她自己藏不住。贪心的人,总会留下痕迹。”
族妹站在原地,肩膀微微发抖。
江知梨不再看她,转而对那执事嬷嬷说:“您也该回去了。这次查账不成立,责任不在陈家,而在发起者。后续如何处理,侯府自会裁决。”
嬷嬷低头不语,匆匆告辞。
江知梨又看向周伯:“劳您做个见证,今日之事记入家录。”
周伯点头,在随身带的册子上写下几行字,按了手印。
堂内众人陆续散去。
只剩下族妹还站在原地。
江知梨走回主位,重新坐下。
“你还想争?”她问。
族妹终于开口:“我只是想拿回应有的东西。”
“应有?”江知梨反问,“你父亲早亡,母亲改嫁,你在陈家吃穿用度全靠宗族接济。去年冬天你病了三个月,药钱是我让账房垫的。你说的‘应有’,是从哪里算起?”
族妹咬住嘴唇。
“我知道你不服。”江知梨说,“但你要明白一件事——这府里的权,不是抢来的,是守得住才算你的。”
她顿了顿。
“你两次动手,一次为财,一次为权。可你从没想过,为什么我能站在这里,而你只能跪下去求饶。”
族妹闭上眼。
江知梨不再多言。
她挥了下手。
云娘上前,递给她一份文书。
她展开看了看,递给周伯:“明日张贴各院,另抄送侯府一份。”
周伯接过一看,标题写着《关于陈氏族人干预家务之处置决定》。
内容第一条便是:族妹沈氏,因擅自联络外族、捏造事实、扰乱家宅安宁,依家规逐出祠堂,禁足半年,期间不得踏入陈家正院一步。
第二条写着:今后凡涉及管家事务,未经主母允许,任何族人不得私自召集会议、传递文书、或引外部人员入府调查。
第三条最为关键:主母有权指定两名监督人,参与每月账目审核,人选由主母提名,无需宗族批准。
这意味着,从此以后,没有人能绕过她来夺权。
周伯看完,低声说:“这三条,等于把旧例改了。”
“不是改。”江知梨说,“是让它真正发挥作用。”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
夕阳照进院子,地面铺了一层浅金色。
她回头看了族妹一眼。
“你可以恨我。”她说,“但记住,下次再想动手之前,先想想今天的结局。”
族妹跪了下来。
不是行礼,是支撑不住。
江知梨转身走入内堂。
云娘跟上来,低声问:“她真的不会再来了吗?”
“一个人摔一次是意外。”江知梨说,“摔两次是蠢。她不蠢,只是贪心太重。”
她停顿了一下。
“但她还会想办法。”
云娘皱眉:“那您怎么办?”
江知梨走到案前,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字。
她把信放在灯下,对着火光看了看,露出一角墨迹——写着“边疆急报”四字。
她吹灭灯,将信收回。
“她想夺权。”她说,“那就看看,到底是谁的路更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