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清是夜里回来的。
马车停在院门口,轮子歪着陷进泥里,车帘被风掀开一角,露出里面半截染血的衣角。守门的小厮刚要喊人,就见沈晏清自己掀帘下来,左臂吊在胸前,脸色发青,走路时脚步虚浮。
他没让人扶,一步步往江知梨住的正屋走。
云娘听见动静,迎出来一看,转身就去叫人端热水、拿药箱。江知梨正在灯下翻账本,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沈晏清的模样,笔尖顿了一下,纸面留下一个墨点。
她合上账本,站起身。
“商队在北岭遇劫。”沈晏清站在堂中,声音低哑,“三十车药材全烧了,押货的六个人死了一个,其余都受了伤。”
江知梨盯着他,“你也在车上?”
“我在第三辆。他们专挑运货的中间下手,前后两头只放了几箭,没人追击。”他顿了顿,“像是知道哪一辆最重要。”
江知梨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你说不是山匪?”
“不是。”他接过茶没喝,“山匪抢货,不烧。这批药材是给军需库备的,利润不高,但时效紧。劫的人根本不在乎货值,只在乎能不能断供。”
“谁会盯上这批货?”
“兵部前日驳了药材申请,您让我走私路调货。这条线只有经手人知道。”他抬眼,“现在货没了,人伤了,对方却能在我们必经之路上设伏——要么是内部漏了消息,要么……有人早就等着这一天。”
江知梨没说话,手指轻轻敲了下桌面。
今日第三次心声响起的时候,她正在后院查看新送来的布匹清单。耳边突然传来一句话:
**“与权臣有关。”**
声音短促,像刀划过耳膜。
她当时没动,也没问,只让云娘把布匹收进库房,转头回了屋。
现在她看着沈晏清,忽然问:“你知道郑元礼的弟弟是谁吗?”
沈晏清一愣,“郑元昭?他在户部管漕运。”
“他名下有三家药行,都在南城。”她说,“去年亏损严重,今年突然翻本,靠的是什么?”
沈晏清眼神变了,“您是说……他们想借这次断货,抬高市价?”
“不止。”她说,“他们是想让你彻底断掉这条路。你若不能再供药,兵部就有理由启用新供应商。而那个供应商,恰好是郑元昭背后的人。”
沈晏清咬牙,“可我们走的是民间私道,连官文都不用过,他们怎么知道路线?”
“所以内应一定在你身边。”她说,“你查过随行名单吗?”
“查了。一共三十七人,都是老手。但……”他犹豫了一下,“出发前一天,有个新人临时顶替了病倒的车夫。那人说是老家亲戚介绍的,做事勤快,没人怀疑。”
“他死了?”
“当场就被乱箭射穿了喉咙。”
江知梨冷笑一声,“死得真巧。”
屋里静下来。
窗外风刮得紧,吹得窗纸啪啪响。
沈晏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母亲,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药材是我负责的,若我倒了,您在陈家的根基也会动摇。他们这是冲着整个沈家来的。”
江知梨走到他面前,“你想让我怎么做?”
“请您出面。”他说,“以您的手段,一定能查到幕后之人。我不怕麻烦,也不怕得罪人,但我需要您撑住这一局。”
江知梨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问:“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沈晏清一怔。
“你从前遇事就退,账目被人改了也不敢争。现在你能站在这里,说出这番话,说明你已经不想再躲了。”她声音不高,“可你要明白,一旦我出手,就不会只是查个车夫那么简单。我会挖根,会牵人,会把那些藏在暗处的全都拖出来晒太阳。你准备好了吗?”
沈晏清抬起头,“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好。”她说,“那你先养伤,别乱跑。明天我会派人去北岭查现场,看有没有留下马蹄印或兵器残片。另外,把那批随行人员的籍贯、背景、过往经历都整理一份给我。”
“您亲自查?”
“从前我让他们动,我在后面看。”她说,“现在不一样了。他们敢动我的儿子,就得知道后果。”
沈晏清嘴唇动了动,没再说什么。
云娘进来换药,江知梨让他坐下,自己站在旁边看着。药膏涂上去的时候,沈晏清疼得抽了一口气,但她没让停下。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她忽然问。
沈晏清摇头,“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有一次摔断了腿,躺在床上三个月,没人来看我。”
“那是你父亲把你从马上推下来的。”她说,“因为他嫌你不够体面,见不得客。你母亲那时还在,哭着求他放过你,结果被关了三天祠堂。”
沈晏清沉默。
“你现在能站起来,能做生意,能和兵部打交道,是你挣来的。”她说,“没人赏你,也没人帮你。可你现在有了点成绩,就有人想把你踩回去。你觉得,他们会停手吗?”
“不会。”
“那就别指望他们良心发现。”她说,“你要么被打倒,要么把他们打倒。没有中间路。”
沈晏清点头。
江知梨转身往外走,“我去趟库房,看看剩下还有多少存货。你今晚别出门,有事让云娘传话。”
她走出院子时,风正大。
门房的老仆打着灯笼等在门口,见她出来,低声说:“夫人,外面冷,披件衣裳吧。”
她没接,“你去告诉周伯,让他明早来一趟。我要查十年前户部官员的任职记录,尤其是管过漕运和市舶司的。”
老仆应了一声,快步走了。
江知梨站在台阶上,抬头看了眼天。
云层压得很低,看不见月亮。
她摸了摸袖口,里面藏着一枚铜钱,是昨夜从李成身上搜出来的。上面刻着一个“郑”字,背面有烧过的痕迹,像是被人用火烫过。
她没把它交给任何人。
第二天清晨,沈晏清还没起床,云娘就送来一封信。是北岭那边的探子连夜写的:现场找到了半截断刀,刀柄上有铭文,写着“镇西营制”。
江知梨看完信,坐在桌前写了三张条子。
一张给了巡防司的老差役,让他去查最近有没有镇西营的人进出京城;
一张给了南城的线人,让他盯着郑元昭府上的进出车辆,特别是夜间出入的;
第三张她亲自封好,让云娘送去京兆府一个姓孙的主簿手里——那人是她早年救过的一条暗线,十年没动过,今天重新启用。
中午时分,周伯来了。
他带来一本旧册子,封面发黄,边角磨损严重。
“这是户部十年前的官员名录。”他低声说,“郑元礼、郑元昭兄弟都在上面。郑元昭当时任漕运副使,主管南北货物流通。那几年,凡是和药材、盐铁有关的生意,都要经过他点头。”
江知梨翻到其中一页,手指停在一个名字上。
“这个人呢?”
周伯凑近看了一眼,脸色微变,“赵承业?他是郑元昭的亲信,后来因贪污被革职,听说逃去了岭南。”
“他有没有可能回来了?”
“不清楚。但这两年南城出现了一批新药商,用的都是岭南手法熬药,价格压得很低。”
江知梨合上册子,“去查赵承业的家人。他若有子女,现在多大?在哪里落脚?”
周伯点头退出。
江知梨独自坐在屋里,盯着桌上的铜钱。
她知道,这一局已经不只是为了保下一批药材。
有人想借她的儿子开刀,逼她退场。
但她不会退。
下午,沈晏清让人送来一份名单:随行三十七人中,有五人的籍贯与郑元昭老家重合,其中两人曾在其府上做过杂役。
江知梨拿起笔,在那两人名字上画了个圈。
晚上,她收到第二份回报:镇西营确有一支小队半月前调入京城,驻扎在城西军营,对外宣称是轮防,但从未出现在校场操练。
她把所有线索摊在桌上。
药材、商队、内应、军队、权臣家族……
一条线慢慢浮现出来。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吹灭蜡烛。
屋里黑了下来。
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她刚要转身,耳边忽然又响起一句话:
**“他在等你出手。”**
声音落下那一刻,她听见院外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云娘急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夫人,北岭的人传回消息——那座废弃庙宇的地窖里,发现了几件带血的军服,领口绣着‘镇西’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