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梨把玉牌裂开的那截黑线收进袖中,指尖还残留着断裂时的粗粝感。她站起身,外头天色已暗,檐下灯笼刚点上,映得青砖泛红。
她没在主院多留,转身朝东侧走。沈晏清住的院子离得不远,但这些日子他几乎不出门,连饭都是丫鬟送去的。
院门虚掩,里头没点灯。她推门进去,一股闷气扑面而来。窗扇关着,桌上的茶碗积了层灰,人坐在床沿,背对着门口,手里捏着一把折扇,一下一下地晃。
“你打算在这儿坐到什么时候?”她开口。
沈晏清没回头,手里的扇子顿了顿,“娘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她走到桌边,顺手拉开窗扇。夜风灌进来,吹散了沉闷。
他低着头,声音哑,“我没病,也没死,就是不想动。”
“不想动?”她冷笑,“那你倒是说说,你是被人打断了腿,还是被人剜了心?不过是个生意出了岔子,你就缩在这儿装死?”
他握紧扇子,“我不是装死。我只是……累了。”
“累?”她盯着他,“你才二十岁,就说累?我五十大几的时候都没说过这个字。你二哥在边关拼命,你四妹在宫里周旋,你倒好,一点风浪就趴下了。”
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娘知道什么?王富贵是我信的人,我让他管账,让他进货,让他跑码头。结果呢?他转头就把我的铺子占了,说我欠他银子。外面都在传我亏空巨款,靠家里接济。我出去一步,就有人指着我笑。”
“所以你就躲?”
“我不躲能怎么办?我去争,谁信我?他说我赖账,拿出一堆假契,连商会的人都站在他那边。”
江知梨看着他,忽然问:“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他一愣,“什么小时候?”
“你六岁那年,偷了我的金镯子去换糖吃,被我抓回来打了一顿。你哭得撕心裂肺,说再也不敢了。可第二天,你又去了。”
他皱眉,“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
“因为你想吃糖。”她继续说,“你明知道会被打,还是去了。为什么?因为你不怕疼,你怕的是嘴里没味道。你这一辈子,从来不是怕事的人。现在这点烂事,就能把你压垮?”
他沉默。
“你不是输在生意上。”她说,“你输在心软。你以为给兄弟面子,人家就会念你的好。可人心不是这么算的。你让一步,他进一步。你不争,他就当你认命。”
他低头看着扇子上的“商”字,指腹来回摩挲。
“娘……我真的能扳回来吗?”
“你要是真想,我就帮你。”她语气没变,但话落得干脆。
他抬头看她。
她没笑,也没安慰,只是说:“收拾一下,明天跟我出门。”
他张了张嘴,“去哪儿?”
“你不是想知道王富贵是怎么坑你的吗?明天,我们去查他的货船。”
他愣住,“可他已经报官封了我的库房……”
“那就去码头看他怎么卸货。”她转身往门口走,“一个晚上能睡醒,也能睡死。你自己选。”
门关上后,他在原地坐了很久。最后站起身,把折扇放进袖中,吹灭了蜡烛。
第二日清晨,江知梨带着马车等在府门外。沈晏清走出来时,穿了件干净的靛蓝长衫,脸上虽还有倦色,但眼神比昨日活了几分。
两人上了车,车夫扬鞭,马蹄敲在石板路上,一路往城南去。
途经集市,正逢早市最热闹的时候。小贩吆喝,孩童乱跑,一辆卖糖人的担子翻了,麦芽糖洒了一地。
几个孩子围上去,伸手就想捡。
挑担的老汉急得直跺脚,“别碰!烫!”
可有个穿红肚兜的小子动作快,手指刚沾到糖,立马“哇”地叫起来,跳着脚甩手。
旁边孩子哄笑,他也跟着咧嘴,一边吹手指一边笑出眼泪。
沈晏清隔着车帘看见这一幕,嘴角不自觉抽了一下。
江知梨瞥他一眼,“笑了?”
他立刻收敛,“没有。”
“明明笑了。”她淡淡道,“刚才那个小孩,像不像你小时候?”
“不像。”他摇头,“我小时候没这么傻。”
“你更傻。”她道,“七岁那年偷跑去赌坊看人掷骰子,被人发现后拖出来打,你一边挨打一边喊‘这局我押对了’。”
他一怔,随即低声笑了出来。
“你还记得?”
“你干的蠢事,我都记得。”她看着外头,“那时候你总说,输钱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押注。现在怎么了?连押注的胆子都没了?”
他不说话了。
马车继续前行,穿过闹市,渐渐靠近码头。
河边停着几艘大船,工人正往下搬货箱。江知梨掀开车帘,目光扫过其中一艘挂着“富通”旗号的船。
“那就是王富贵的船。”她低声说。
沈晏清也望过去,眼神慢慢冷下来。
“他报官说我私运违禁品,可他自己呢?”她收回视线,“昨夜我让人查了,他这批货报的是茶叶,实则夹带盐引。朝廷管得严,他这是掉脑袋的罪。”
沈晏清呼吸一滞,“他敢?”
“所以他才急着把我儿子按在地上踩。”她看向他,“你要是倒了,没人查他。你要是死了,他还能吞你剩下的铺子。”
“可……有证据吗?”
“有。”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云娘今早送来的。码头税吏收了他三回贿赂,每次都有记录。还有两个搬运工愿意作证,说亲眼见他半夜往货箱里塞铁皮盒子,说是‘不能见光的东西’。”
沈晏清接过信,手微微发抖。
“娘……你是怎么拿到这些的?”
“我盯他三天了。”她语气平静,“你躲着的时候,我在查他。你睡着的时候,我在等他犯错。现在,他错了。”
他低头看着信纸上的字迹,喉咙动了动。
“我想见他。”
“见他做什么?”
“我要当面问他。”他声音低下去,“为什么非要把我踩死?我待他不薄。”
“你见了他,他会跪下认错吗?”她反问,“还是会反过来咬你一口,说你诬陷?”
他没答。
“你要的不是答案。”她说,“你要的是出一口气。可你现在去,只会被他当成疯子赶出来。你想赢,就得等他最得意的时候,一刀割断他的喉咙。”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多了点东西。
不再是颓废,也不是委屈。
是狠劲。
“娘……我想通了。”
“想通什么?”
“我不该躲。”他握紧拳头,“他是我朋友,但我也是他挡路的石头。他要搬开我,自然不会讲情分。那我也不用留情。”
她点头,“这才像我儿子。”
马车停下,车夫回头,“夫人,到了。”
他们下车,站在河岸边。风吹过来,带着水腥和木料味。
远处,王富贵正站在船上指挥,穿着锦袍,腰挂玉佩,满脸红光。
沈晏清盯着他,忽然说:“娘,我想做件事。”
“说。”
“我要开新铺子。”他声音稳了,“不叫原来的名字,也不用原来的伙计。我要从头开始,但这次,我要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商人。”
江知梨看着他,许久,只回了一句:“随你。”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些日子的憋闷全吐出去。
“等我把他的盐引交给官府,再在城东开间绸缎庄。名字我都想好了——‘清记’。”
“清?”她挑眉。
“取自我的名字。”他笑了笑,“也取‘澄清’之意。”
她没说话,但眼角微松。
两人沿着河岸走了一段,阳光照在水面,晃得人睁不开眼。
沈晏清忽然停下脚步。
“娘,其实我昨天晚上……想自尽。”
江知梨脚步未停,只侧头看他。
“我觉得没脸见人,也不想再挣扎。我甚至写了遗书,放在枕头底下。”
“然后呢?”
“后来我想起你说过的话。”他低声说,“你说,人活着,不是为了别人怎么看,是为了自己能不能咽下那口气。我还没咽下,我不想就这么算了。”
她静静听着。
“所以我不死了。”他抬头,目光坚定,“我要活着看他倒台。”
她终于开口:“很好。”
前方传来喧闹声,原来是另一艘船靠岸,几个苦力挤在一起抢活干,推搡中有人摔进河里,扑腾着喊救命,岸上人却哈哈大笑。
沈晏清看着那人在水里挣扎,忽然也笑了。
不是嘲讽,也不是幸灾乐祸。
是真正轻松下来的笑。
江知梨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前走。
他快步跟上。
两人身影渐远,混入码头人群。
风吹起他的衣角,他抬手扶了扶袖中的折扇。
手伸进去时,碰到一张纸条。
他掏出来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午时三刻,西仓有人接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