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清进府时,天刚亮。
他站在院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布包,脸色比纸还白。守门的小厮想拦,被他一眼瞪退。他径直往正房走,脚步很重,像是踩在谁的心上。
江知梨正在吃早饭。
一碗粥,一碟咸菜,筷子搁在碗沿。她听见动静,抬了头。
“出事了?”
沈晏清站在门槛内,没走近。他把布包放在桌上,解开绳子。里面是一叠账册,边角卷曲,墨迹有擦改的痕迹。
“王富贵要吞我的股。”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江知梨放下筷子,拿过一本翻开。第一页就是去年冬铺子的流水,红笔圈了几处,数目对不上。她翻到第三页,停住。
“这间绸缎庄,是你我各半股?”
“是。”
“他拿去抵押了?”
“昨夜押给钱庄,借了三千两。今早放出话,说我已经亏空,要清算合伙产业。”
江知梨合上账本,放到一边。
“你信里说他最近常去城南?”
“去了七次。每次都在‘聚源楼’二楼雅间,和我不认识的人见面。”
“带人了吗?”
“两个随从,穿灰衣,腰上有刀痕。”
她点头。
“不是普通打手。”
沈晏清盯着她:“娘,你要我怎么做?”
江知梨站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块铜牌,递给他。
“去找周伯。让他安排人,查聚源楼那几个人的底细。”
“再派两个懂账的,把所有铺子近三个月的进出全部重算一遍。”
“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王家的眼线。”
沈晏清接过牌子:“若查出他勾结外人呢?”
“那就不是分家产的事了。”她说,“是夺命。”
沈晏清呼吸一滞。
“你是说……反吞?”
“他想算你,你就先拆他的根。”
“账不对,就是罪证。抵押铺子没经你签字,就是私吞公产。”
“官府不会管你们兄弟争利,但会管伪造文书、骗贷谋财。”
她看着他:“你怕吗?”
沈晏清低头,手指掐进掌心。
“我不怕他动手,我怕输了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那就不能输。”
“你现在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拿捏的三少爷。”
“你是沈家的儿子,手里有钱,有人,还有我在后面。”
她走近一步,声音压低。
“你只管查,只管记,只管等。”
“等证据齐了,我让你一口气掀了他的桌子。”
沈晏清抬头,眼里有了光。
他抱拳,转身就走。
江知梨坐回桌前,重新拿起粥碗。米粒已经凉了,她一口没动。
云娘进来收拾,低声问:“真要这么干?”
“他先伸手的。”
“我沈家的孩子,谁碰一下,就得断一条胳膊。”
云娘不再说话,端着碗出去。
当天下午,暗卫回来报信。
聚源楼二楼的客人是西市的钱贩子,专做高利贷,背后靠山是户部一个主事。那人和王富贵的叔父有旧,三年前曾联手倒卖盐引,事发后一人入狱,一人脱身。
江知梨听完,冷笑一声。
“果然是条老路。”
她提笔写了一封信,密封后交给暗卫。
“送去户部衙门前街的茶铺,交给掌柜的。”
“就说,三年前的盐引案,有人想翻旧账。”
暗卫领命离去。
夜里三更,沈晏清回来了。
他满脸倦色,眼睛却亮得吓人。
“查清了。”
“王富贵在六家铺子里做了假账,虚报亏损,把银子转去了城外一个田庄。”
“那田庄登记在一个寡妇名下,可那寡妇五年前就死了,户籍都没销。”
江知梨坐在灯下,静静听着。
“他还找了钱庄签了‘全权处置协议’,说若我无力偿还亏损,名下所有股份归他所有。”
“但他没让我签字。”
“协议上的印,是仿的。”
她问:“账本都收好了?”
“收好了。每一本都有改动痕迹,每一笔转账都有凭证。”
“人呢?”
“我让自己的账房彻查,没人泄密。”
江知梨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步。
“明日一早,你去钱庄。”
“拿出你的原始契约,说你要查合伙人是否有权单独处置资产。”
“记住,不要吵,不要闹,只要文书。”
“他们若不给,你就说要报官。”
沈晏清点头。
“然后呢?”
“然后你去衙门备案。”
“把所有账册交上去,说你发现合伙造假,可能涉及骗贷。”
“别提我,别提沈家,就说你自己察觉异常。”
“他们会查吗?”
“只要钱庄慌了,就会找王富贵对质。”
“他一乱,就会漏。”
她看着他:“你只管往前走,别回头。”
“这一关过了,以后没人敢动你的生意。”
沈晏清深吸一口气:“好。”
第二天中午,消息传回。
沈晏清去了钱庄,对方一开始推诿,后来见他态度坚决,便叫来管事。管事看了契约,脸色变了。当天下午,钱庄派人去王富贵家询问抵押事宜。
第三天清晨,王富贵亲自登门。
他穿得整齐,脸上堆笑,说是来“商量家事”。沈晏清没见他,只让下人传话:请他带上所有合伙文书,三日后当面对账。
第四天,户部那个主事被人匿名举报,牵涉三年前盐引案。朝廷下令彻查,那人连夜称病不出。
第五天,王富贵的叔父被巡街司带走问话。
第六天,沈晏清带着官差进了王家账房。
搜出三本私账,记录了近两年从合伙铺子转移的银两,总数超过八千两。另有伪造印信两枚,空白契书十余张。
第七天,官府判案。
王富贵因伪造文书、侵占合伙财产、勾结钱贩哄骗贷款,被判入狱三年,名下田产铺子全部查封抵债。其中两家绸缎庄和一间药铺,因原属沈晏清名下,判归原主。
第八天,沈晏清走进正院。
他手里拿着一张官府批文,脚步沉稳,肩背挺直,和八天前那个脸色发白的男人判若两人。
江知梨正在看一封信。
他走到桌前,把批文放在上面。
“娘,我反吞了他产业。”
江知梨看完批文,抬眼看他。
片刻后,她笑了。
不是轻笑,也不是冷笑,是真正痛快的大笑。
“好!好!我儿有才!”
“这才几天,就把狼心狗肺的东西送进大牢。”
“你还拿了他两间铺子,一亩地,连宅子都被查封充公。”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你知道这一仗赢在哪?”
沈晏清摇头。
“赢在你没慌。”
“你没有当场翻脸,没有上门骂街,没有求人讲情。”
“你一步步走,一环环查,等到铁证如山才动手。”
“这才是做生意,也是保命的本事。”
沈晏清低头:“儿子不懂事,多亏您指点。”
“我不是指点你。”她说,“我是逼你学会自己活。”
她转身坐下,抽出一张纸,提笔写令。
“从今日起,你名下的铺子全部重立账房,用你自己选的人。”
“再挑三个可靠伙计,送到外地分号历练。”
“我要你三年内,在五城开铺,十年内,成京城第一商号。”
沈晏清一震。
“您是说……真的放手让我做?”
“你已经证明你能守住。”
“接下来,就要看你能不能挣。”
她写下最后一行字,盖上私印,交给暗卫。
“送去商会那边,让会长知道,沈家三少爷回来了。”
“再联系南边那几家布商,说我儿子要谈大宗买卖。”
暗卫接过令书,快步离去。
沈晏清站在原地,手微微发抖。
江知梨看着他:“怎么,怕了?”
“不怕。”
“我只是……没想到真能赢。”
“记住今天的感觉。”
“以后每一场仗,都要赢。”
她顿了顿,声音冷下来。
“你以为这事完了?”
沈晏清一愣。
“王富贵背后有人。”
“他一个商人,哪来的胆子伪造官契?哪来的路子打通钱庄?”
“他不过是被人推出来的刀。”
她盯着他:“真正的手,还在暗处。”
沈晏清眼神一紧。
“您是说……还有人想动我?”
江知梨没答。
她只是拿起茶杯,吹了口气。
杯面浮着几片茶叶,随着热气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