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月站在回廊下,手里攥着一块绣帕。她望着院门口的方向,脚步有些迟疑。刚才在花园外遇见赵轩,那人递来一只雕花银盒,说是特意为她寻的西域胭脂。她说不要,他却硬塞进她手里。
盒子还热着,像是从怀里刚掏出来。
她正想转身回房,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踏在青砖上清晰可辨。
江知梨从拐角走来,鸦青比甲衬着月白襦裙,发髻依旧松散,只别了一支素银簪。她一眼就看见女儿手中的盒子。
“哪来的?”她问。
沈棠月低头,“一个……人给的。”
“谁?”
“赵轩。”她声音低了下去,“他说是送我的。”
江知梨没说话,走近一步伸手。沈棠月犹豫了一下,把盒子递过去。
江知梨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块暗红膏体,泛着微光,闻不出气味。她用指尖轻轻刮了一下,膏体黏稠,拉出细丝。
她合上盖子,抬眼看着女儿。
“你喜欢别人随便给的东西?”
“我不是……我只是没接住,他就放我手上了。”沈棠月咬唇,“我没想要。”
江知梨把盒子放进袖中。“以后别人递东西,你侧身避开。手不接,话不留。记住了?”
沈棠月点头,又摇头。“他也没做什么坏事,就是说了几句话。”
“什么话?”
“说我在庙市买话本那天,他也去了。还说……觉得我与旁人不同。”
江知梨冷笑。“所以他记得日子,记得地点,还特意等你出现?”
“也许只是巧合。”
“没有那么多巧合。”江知梨盯着她,“你上次信了一个书生,这次又要信一个纨绔?”
沈棠月急了。“顾清言不是您查过了吗?他住的客栈确实有问题,可他本人没做错事!这几日他连大门都没出,只在院里读书。”
“所以你就觉得赵轩也该被原谅?”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声音弱下来,“我只是觉得,不能因为一个人出身不好,就认定他是坏人。”
江知梨没再说话。她转身往院外走。
“跟我来。”
沈棠月跟上去。“去哪?”
“你不是想知道真假吗?那就亲眼看看。”
两人穿过穿堂,走到前院侧门。门开着一条缝,能看见外头街口。
赵轩果然还在。他没走远,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手里摇着折扇,眼睛一直往这边瞟。
江知梨站定,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心声罗盘忽然一震。
**“等娶了她,便拿她家产还赌债”**
十个字,清晰入耳。
她眼神冷了下来。
沈棠月察觉到母亲的变化。“怎么了?”
江知梨不答,迈步出门。
赵轩见她出来,立刻换上笑脸。“伯母也在?真是巧遇。”
“不巧。”江知梨直视他,“你在这站多久了?”
“刚来不久。”他收起扇子,“碰巧遇见令嫒,聊了几句。”
“聊什么?”
“就说些闲话。”他笑得温和,“姑娘家喜欢的东西。”
“比如你盒子里那块胭脂?”
赵轩一愣。“您看见了?那是我托人从西境带回来的,花了好些银子,专程送来给四小姐的。”
江知梨淡淡道:“你爹上月被革了职,家中田产尽数充公。你哪来的银子?”
赵轩笑容僵住。“这……这是祖上传下的私藏。”
“私藏?”江知梨往前一步,“三年前你骗工部员外郎之女,也是这么说的。你说有祖传玉佩作聘礼,结果呢?玉佩是偷的,婚事未成,人家姑娘名声尽毁。”
赵轩脸色变了。“你胡说什么!”
“还有去年冬,你哄巡抚小妾私奔,许诺带她过好日子。她变卖首饰随你走,你却把她卖给青楼抵债。”江知梨声音不高,字字清楚,“这些事,我都查过。”
沈棠月猛地抬头。“真的?”
赵轩慌忙摆手。“没有的事!都是污蔑!我何时做过这种事!”
江知梨冷笑。“你敢不敢让官府查你的账?敢不敢让街坊作证?”
“我……我为何要自证!”他退后半步,“你一个妇道人家,凭什么在这里污我名声!”
“凭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江知梨盯着他,“你以为装得斯文就能骗人?你以为穿件干净衣裳就能遮住一身臭气?”
赵轩额头冒汗。“你……你血口喷人!”
“我有没有血口喷人,你自己清楚。”江知梨袖中取出那只银盒,扔在地上,“这块胭脂,是你昨夜从当铺赎出来的。当票我还留着。当的是你娘的金镯子,赎的时候付了三两七钱银子。你哪来的钱?是你今早赢了赌局才凑齐的。”
赵轩瞪大眼。“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但知道这个。”江知梨逼近一步,“我还知道你今日来此,不是为了讨好我女儿。你是欠了赌债,被人追着跑,听说她是侯府嫡女,陪嫁丰厚,就想借婚事翻身。”
“你胡说!”他吼了一声,又意识到失态,强压声音,“我没有!我对四小姐是真心的!”
“真心?”江知梨反问,“你连她生辰都不知道,连她读什么书都不问,只说几句甜话就想把她骗走?这就是你的真心?”
沈棠月站在原地,手指微微发抖。
赵轩转向她,急声道:“四小姐,你别信她!我是真心待你!我愿意为你改过!我……我可以立誓!”
江知梨一把推开他。“滚。”
赵轩踉跄几步,撞在墙上。
“再让我看见你靠近我女儿一步。”江知梨声音冷得像冰,“我就把你那些破事全贴在城门口。让你爹娘也跟着丢脸。”
赵轩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他看了看沈棠月,又看了看江知梨,终于转身跑了。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过门槛。
沈棠月低头看着地面,半天没动。
江知梨收回目光。“现在你还觉得他是真心?”
沈棠月摇头。“我……我以为……”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心善?”江知梨打断她,“你以为只要一个人对你笑,就是喜欢你?”
沈棠月抿紧嘴。
“我告诉你多少次。”江知梨语气沉了下去,“男人接近你,不是图财,就是图色。要么两者都要。”
“可顾清言不一样。”她低声说。
“顾清言我也还没放过。”江知梨看着她,“但他至少没送你东西,没堵你路,没编故事博同情。而这个人——”她指了指门外,“一见面就送礼,二见面就想娶,三见面就要你家产。这种套路,十年都换不了新花样。”
沈棠月低头,手指绞着裙带。
“你是不是觉得我说话难听?”江知梨问。
“您说得对。”沈棠月声音很小,“是我太傻。”
“你不傻。”江知梨语气缓了些,“你是没见过真正的恶。所以才会把伪装当真诚。”
“可我……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话。”她眼圈红了,“我不想每天都在算计里活着。我想有人对我笑,是因为我喜欢,不是因为我姓沈。”
江知梨看着她。
片刻后,她伸手,替女儿理了理鬓边碎发。
“你想找人说话,可以来找我。”她说,“你想听好听的话,我可以讲给你听。但你要记住,外面那些人,不会因为你孤单就对你好。他们只会利用你的孤单。”
沈棠月没说话,眼泪掉了下来。
江知梨没让她擦,任她哭。
哭完,人才清醒。
远处传来打更声,一下,又一下。
江知梨拉着女儿的手往回走。
“回去吧。”
沈棠月点点头,跟着她走。
走到院门口,她忽然停下。
“娘。”她轻声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遇到一个好人呢?”
江知梨脚步没停。
“那就让他先过我这一关。”
风吹起她的衣角,鸦青比甲扫过石阶边缘。
她袖中的银盒突然滑出一角,在月光下闪了一下。
沈棠月看见了,没说话。
她们走进院子,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江知梨走在前面,右手按在左腕内侧。
那里有一道旧伤,平日不疼。
但现在,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