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夫人倒下第三天,前院彻底安静了。
江知梨是早上得知的。云娘进来禀报,说人已经不行了,两个仆妇守在床边,只等咽气。
她没动,手里还翻着账册。一页页纸翻过去,都是陈家这三个月的进出记录。银票编号、药材采购、布匹采买,全都对得上号。她早让人盯死了,没人能再动手脚。
“大夫去了吗?”她问。
“去了,刚走。”云娘低声答,“说是油尽灯枯,撑不过今日。”
江知梨合上册子,起身往外走。
院子里风有点凉,她没披外裳,径直往前院去。路上碰见几个小丫鬟,见了她都站住不动,低着头不敢看。她也没停,一步步走到门口。
帘子半垂,屋里静得很。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断断续续传出来。
她掀帘进去。
床上的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灰白,嘴唇发紫。两只手蜷在胸前,指甲泛青。床边站着两个仆妇,眼圈发红,却不是哭的。她们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快步上前,挡在床前。
“夫人,老太太临终前不想见外人。”
江知梨看着她:“我是儿媳。”
“可您……昨日才当众说要送她去祠堂。”
“我说过的话,句句属实。”江知梨往前一步,“她若清白,何惧对质?她若不清白,我更该来。”
那人退后半步。
江知梨走到床边。
陈老夫人睁着眼,但眼神散了,没有焦点。她像是认不出人,又像是根本不想看。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一下一下喘着。
“你来了……”她忽然开口,声音极轻,像从地底冒出来的。
江知梨站在那儿,没应。
“你不该……赢的。”她嘴角抽了一下,似笑非笑,“我熬了几十年……凭什么你一来就压我一头?”
江知梨低头看她。
“我算错了。”陈老夫人闭了闭眼,“我以为你能忍。主母都这样,忍辱负重,为了体面什么都能咽下去。可你不一样……你不怕撕破脸,不怕人说你狠。”
她说一句,喘一口。
“你比我还毒。”她睁开眼,盯着江知梨,“你早知道药的事,是不是?你故意让我吃那东西,让我疼,让我吐,让所有人看见我狼狈。你就是要毁我的名声,一点一点碾碎我。”
江知梨终于开口:“是你先动的手。”
“我是长辈!”陈老夫人猛地抬手,力气却不够,只抓到一缕空气,“你一个嫁进来的媳妇,有什么资格管我?陪嫁是你的?家产是你的?我说了算!我才是这家的主人!”
她喊完,剧烈咳嗽起来,胸口起伏不停。
江知梨没动。
“我不甘心……”她咳着,眼泪从眼角滑下来,“我儿子听她的,不听我的。我安排的人被赶走,我的钱被查,我的脸面被踩在地上。我活了一辈子,最后被人当成骗子、疯子……你说,凭什么?”
屋里没人说话。
两个仆妇低着头,手攥着衣角。
“你恨我。”江知梨说,“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做的事,本就会招来恨?你想夺我的东西,想毁我的名声,还想让我背上害死长辈的罪名。你布局的时候,就没想过败露的后果?”
“我没有败!”陈老夫人突然瞪眼,“我没输!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能拿走管家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得叫我一声娘!”
她声音拔高,脖子上的筋都绷了起来。
下一瞬,她整个人抽了一下,嘴张开,却发不出声。
江知梨皱眉。
她伸手探了探鼻息。
还有气,但很弱。
“去叫人。”她回头对云娘说,“请族老过来,见最后一面。”
云娘转身要走。
“别去!”陈老夫人嘶了一声,手突然抓住床沿,“我不见他们……我不让他们看我这个样子……我还没输……我还能……”
她话没说完,身子一歪,头重重砸在枕头上。
嘴里开始冒白沫。
江知梨立刻后退一步。
两个仆妇慌了,扑上去拍她背,喊名字。
“老太太!老太太您醒醒!”
陈老夫人眼睛翻白,喉咙里咯咯作响,四肢开始抽搐。
江知梨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她没叫大夫,也没让人去请。她知道这是什么——断魂草积毒未清,加上心火攻心,引发了内症。这种病,救不回来。
大约一盏茶时间,抽搐停了。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
江知梨俯身,伸手合上她的眼皮。
屋里一下子静了。
两个仆妇跪在地上,开始小声哭。
江知梨转身往外走。
刚出门口,迎面撞上匆匆赶来的族老。
“怎么样?”其中一人问。
“走了。”江知梨说,“临死前说了些胡话,怨我,恨我,说我夺她权、毁她名。她到最后一刻,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两位族老对视一眼。
“她这一生,掌家多年,手段是狠了些。”年长的那个叹口气,“可到底也是陈家功臣。身后事,还是按规矩办吧。”
江知梨点头:“自然。她是长辈,丧仪不会少一分。”
她说完,抬脚要走。
“等等。”另一位族老叫住她,“你昨日当众揭她的事,今日她就没了。外头难免会有闲话。你说,这事该怎么平?”
江知梨停下脚步。
“那就让话说去。”她回身,“她做了什么,我心里清楚,族老也清楚。若有人非要说是我逼死的,我不拦。可证据都在,药渣在,银票在,证人在。谁想翻案,尽管来查。”
两人没再开口。
江知梨走了。
回到自己院子,她坐在桌前,端起茶喝了一口。茶凉了,她也没换。
云娘进来,低声问:“要不要去安排后事?”
“不用急。”江知梨放下茶杯,“让她在床上躺三天。让所有人都看看,她是怎么死的。也让那些还想学她的人想想,这条路,走得通吗?”
云娘低头应是。
傍晚时分,消息传遍侯府。
陈老夫人死了,死状难看,临终前还在骂江知梨。
有人说她恶有恶报,有人说江知梨心狠,可更多的人,是怕了。
厨房里,婆子们低声议论:“听说她自己吃了禁药,想装病陷害夫人,结果反被毒倒。”
“可不是,断魂草哪是好碰的?吃一点就疼得打滚,吃多了直接送命。”
“夫人早知道了,还给她换药,真是仁至义尽。”
“以后谁还敢跟她斗?连老太太都被整死了,别人更不行。”
这些话,慢慢传到了各房耳中。
江知梨没阻止。
她知道,恐惧有时候比忠诚更有用。
第二天清晨,她亲自去了祠堂。
打开族谱,在陈老夫人名字后面,添了一行小字:**陈氏,享年五十六,因病卒**。
一笔一划,写得工整。
写完,她合上族谱,放回原位。
转身时,看见供桌上香炉里,三根香烧到了尽头,正缓缓倒下。
她没扶。
走出祠堂,阳光照在脸上。
她眯了下眼。
远处传来脚步声,云娘跑过来,脸色变了。
“夫人,不好了!柳烟烟那边……有人看见她在烧东西!”
江知梨站住。
“烧什么?”
“像是纸,还有布条……黑乎乎的,边上画着怪符号。她院里的丫头偷偷说,那是她拜神用的,最近天天烧。”
江知梨没说话。
“要不要派人去看看?”云娘问。
江知梨看着远处那处偏院,沉默片刻。
“不用。”她说,“让她烧。”
她转身往回走。
“等她烧完了,自然会来找我。”
云娘跟在后面,不敢多问。
江知梨走得很稳。
她知道,这一局还没完。
陈老夫人死了,可真正难缠的,才刚开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