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冲进来时,江知梨正把一封信压在砚台下。
她没抬头,只问:“厨房怎么了?”
“夫人,小厨房炸锅了!几个粗使婆子围在院里吵,说二公子在军中差点误伤同袍,是副将王烈故意设局,想让他当众出丑。”
江知梨抬眼。
“谁传的话?”
“是从北境回来的驿卒带进府的,先到门房,又经二门上的小厮散出去。现在连西跨院扫地的老妈子都知道了。”
她站起身,走到桌前掀开信封。
里面是沈怀舟的笔迹,盖着前锋营的火漆印。
“娘,我立功了。”
开头就这么一句。
后面写着,他带队截获敌军密报,破了三处暗哨,主将上报兵部,陛下亲批嘉奖,擢升为前锋营副将,赐铁甲一副、战马一匹。
她看完,笑了。
不是轻轻一笑,是真正笑出声。
“好,好!”
她把信折好,放进袖中,转身往外走。
“去请族老。”
云娘一愣:“现在?”
“现在。”
“可……外头刚闹出那事,说是二公子在军中遭排挤,您这时候召集族老,怕是有人会说风凉话。”
“让他们说。”江知梨脚步没停,“我沈家的儿子刚升将领,全族上下,一个字都不能少。”
云娘咬唇,快步跟上。
一刻钟后,宗祠外的院子里站满了人。
七位族老穿着深色长衫,坐在上首。其余旁支子弟按辈分列在两侧。空气里有股压抑的安静。
江知梨走进来时,手里拿着一张纸。
她没行礼,也没寒暄,直接展开纸张。
“诸位都听好了。”
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沈怀舟,年二十二,入军半月,擒敌探、破密报、缴地图,今得陛下亲批,升前锋营副将,赐甲赐马。”
她顿了一下。
“这是朝廷的文书抄录,兵部已备案。若有不信的,明日可亲自去吏房查。”
没人说话。
一位胡子花白的族老咳嗽两声:“这……确是好事。只是军中复杂,少年得志,未必是福啊。”
江知梨看着他。
“您的意思是,我儿子不该立功?”
老人一僵。
“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别拐弯抹角。”她说,“他是我生的,我教的,我送他去军中,不是求安稳,是让他打出一条路。”
另一位族老开口:“可方才听说,他在营中与同僚冲突,险些酿祸?”
“听说?”江知梨冷笑,“一句听说,就想压住朝廷的任命?”
她从袖中抽出那封信,往前一递。
“这是他亲手写的战报,写给我的。你们可以传阅。上面写了他每一步做了什么,哪一场行动由谁指挥,谁作证,谁押印。”
纸张传了一圈。
没人再提“冲突”二字。
江知梨环视众人。
“我今日叫你们来,不是求认可。是告诉你们——沈家二子,成了将领。”
她一字一顿。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任人拿捏的勋贵次子。他是朝廷命官,手握兵权。”
“侯府这些年的沉默,够久了。”
“今日起,谁再说他一句不是,就是不给我沈家面子,也是不给朝廷体面。”
最后一位族老缓缓点头。
“你说得对。是我们拘泥了。”
其他人陆续应和。
有人道贺,有人拱手称喜。
江知梨站着没动,直到所有人说完。
然后她开口:“我儿在前线拼杀,我在后方不能替他挡刀,但能守住这个家。”
“从今日起,府中月例重定。二子名下田产、铺子收益,全部归入新账,由我亲自监管。”
“若有谁克扣、挪用、私吞,不必等他回来,我先清理门户。”
话音落,全场寂静。
片刻后,族老们一一起身,拱手告退。
江知梨没送。
她站在原地,等人都走光了,才慢慢坐下。
云娘端来茶,她没喝。
“你去库房。”她说,“把上次那批云锦、人参取出来,再加两柄玉如意,打包。”
“要送去军中?”
“不。”
“我要让整个京城都知道,我沈家出了个将领。”
“明早,你亲自送到陈家大门口,摆在前厅最显眼的位置。让所有来往客人都看见。”
云娘犹豫:“陈老夫人那边……”
“她若敢动这些东西,我就当着全府的面,问她一个道理。”
“嫁进来的是我,还是她说了算?”
云娘低头:“是。”
江知梨闭了闭眼。
片刻后,她睁开。
心声罗盘响了。
今日第一段念头浮现——
“二公子升将,有人坐不住了。”
她没意外。
这种事,从来不会悄无声息。
她站起身,走到内室柜前,拉开暗格。
里面是一块铜牌,边角磨损,背面刻着“前锋营·赵”字。
她取出,交给守在门外的暗卫。
“你连夜出发。”
“去北境,找赵成。”
“告诉他,我信他,也信我儿。若有人想动手脚,不必等命令,先斩后报。”
暗卫接过牌子,低头离去。
她回到案前,提笔写信。
只两个字:
“稳住。”
封好,盖印,交给另一个暗卫。
“务必在我儿接到圣旨前送到。”
人走后,她靠在椅背上,终于松了口气。
这时,第二段心声响起——
“柳烟烟欲动,被拦。”
她眼神一冷。
柳烟烟。
那个藏在外院的小妾,自以为装柔弱就能爬上高位。
她早知道对方不安分。
但现在,她顾不上。
她只盯着一件事——沈怀舟能不能在军中站稳。
其他人的算计,都得往后排。
第三天清晨,消息传来。
沈怀舟已正式接任副将,率队接管东线防区。
他站在校场高台,当众宣读圣旨,声音传遍全营。
底下将士齐声高呼“副将威武”,连原本对他冷眼相待的老兵也抱拳行礼。
江知梨听完回报,只说了一句:“好。”
当天下午,她收到回信。
沈怀舟的字迹比之前更稳。
“娘,我穿上了新甲,骑的是陛下赐的黑马。兄弟们都喊我‘沈将军’。”
“我不敢忘您教的——立得住,才能护得住。”
“我会守住这一职,不让您失望。”
她看完,把信贴身收好。
然后叫来云娘。
“去把祠堂打扫干净。”
“明日,我要带四女去上香。”
云娘应下。
江知梨走到窗边,望着院外天空。
阳光照在屋檐上,映出一道清晰的影子。
她没动。
直到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马嘶。
那是陈家马厩的方向。
她忽然问:“陈明轩今天出门了吗?”
“出了。一早骑马去了城西。”
“去干什么?”
“说是见朋友。”
她冷笑。
朋友?
这个时候去城西,还能有什么事。
无非是听到风声,坐不住了。
她转身回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瓶。
倒出一粒药丸,放在掌心。
黑色,豆大,无味。
这是她让人从边关带回的止血散,专治刀伤内损。
她把药丸包好,另附一张字条。
“若遇险,含于舌下。半个时辰内不死。”
封进信封,交给暗卫。
“追上陈明轩。”
“把这封信交给他。”
“就说——是我给他的保命符。”
暗卫迟疑:“他……会信?”
“他不信也得收。”
“他要是敢在这时候出事,别人只会说,是我沈家容不下他。”
“我不想惹麻烦。”
“我只是,不想让他死得太早。”
暗卫领命而去。
傍晚,沈怀舟的第三封信到了。
他说,他已经安排亲兵轮值守夜,赵成也答应帮他盯住王烈。
他还说,有个老兵主动来找他,愿意带十个人归他麾下。
江知梨看完,提笔回复。
还是两个字:
“用好。”
信送走后,她坐在灯下,翻出一本旧册子。
封面写着“沈氏子弟录”。
她在沈怀舟的名字旁,画了一道红杠。
这是家族中,第一个真正握上兵权的人。
外面传来脚步声。
云娘进来,低声说:“前厅那些礼物,陈老夫人派人来看了两次。”
“她问是谁送的。”
“我说是您备的,等二公子回京时用。”
江知梨点头。
“让她看。”
“看一眼,想一夜。”
“我沈家的儿子,不需要靠谁施舍。”
“他靠自己,打出了前程。”
她合上册子,站起身。
“去把祠堂的灯点上。”
“今晚,我要守一炷香。”
云娘应声要走。
她又叫住。
“等等。”
她从匣子里取出一枚玉佩,递给云娘。
“把这个也带上。”
“放在我母亲牌位前。”
“告诉她——”
“她的孙子,成了将领。”
云娘接过,低头退出。
江知梨站在原地,没有动。
窗外,风穿过庭院,吹起一片落叶。
它打着旋,落在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