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的宛城,年味早稠得化不开了。街边梧桐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上不知被谁挂上串串红灯笼,风一吹,就悠悠地晃,把冬日灰蒙蒙的天也晃出几分暖红来。市委大院比往日清静太多,只有几扇窗还亮着灯,像倦鸟归巢前最后留的星子。
林辰最后巡了一遍办公室,窗明几净,窗台上那盆绿萝倒是泼泼洒洒地绿着,叶片上沾着点阳光的碎金。他的目光在墙上那张崭新的《宛城科技创新产业布局图》上顿了顿——量子创新谷、新能源汽车产业园、工匠计划实训基地……半年前还只是纸上的铅字和线条,如今竟都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长出了深浅不一的模样。
秘书小马轻轻叩了叩门框,脚步放得极轻:“书记,车备好了。年货都搁后备箱了,都是咱宛城的稀罕物——明前的新茶,刚出炉的麻饼,还有科大实验室那帮小子捣鼓的科普小模型,特意嘱咐了是给孩子玩的。机票是晚上八点的,直飞长安,保准误不了您回家吃年夜饭。”
林辰嗯了一声,拿起椅背上的大衣披上,羊毛的暖意裹住脊背,才惊觉这冬天原来已经这么深了。“这几天的值班安排,都敲定了?”
“妥当了,王市长拍着胸脯说盯着呢。您就踏踏实实回长安过年,这边有我们守着。”
坐进车里,隔绝了窗外的寒风与市井的喧嚣,林辰才觉出一股倦意,像涨潮的海水,从骨头缝里一点点漫上来。这半年,真跟打了一场硬仗似的,弦绷得太紧,竟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车子缓缓驶出市委大院,汇入暮色里渐渐热闹起来的车流,路边的红灯笼一盏接一盏往后退,像一串流动的火。
手机震了震,是苏念瑶发来的消息。点开是张照片:长安老家的客厅里,晓晨裹着件红棉袄,正撅着屁股在地毯上搭积木,晓曦蹲在旁边,笑得眉眼弯弯。照片的角落,能瞥见母亲系着围裙的身影,正低头往果盘里摆橘子。
底下配了一行字,温温软软的:“平安落地就好,家里的饭菜都炖上了,就等你了。”
一股热流倏地从心口涌上来,瞬间就把那点疲惫冲得七零八落。
飞机降落在长安机场时,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了。这座千年古都裹在一片暖黄的灯火里,年味顺着风飘过来,混着鞭炮的硝香和饭菜的香气,让人鼻尖一热。林辰拖着行李箱快步走出闸口,目光一扫,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苏念瑶穿着件厚厚的羽绒服,围巾裹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亮闪闪的,盛满了笑意。晓曦靠在她怀里,已经睡得沉沉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路上顺不顺利?”她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公文包,指尖触到他的手,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凉?”
“顺利。”林辰笑了笑,伸手想去抱女儿,却被她拦住了。
“别碰,刚哄睡着。爸妈和晓晨在家等着呢,说要给你个惊喜。”
推开那扇熟悉的单元门时,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混着暖气扑面而来,瞬间就把林辰整个人裹住了。父亲林建国正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看晚报,听见动静抬起头,脸上的皱纹一下子舒展开来,笑出了满口白牙。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嗓门亮堂堂的:“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快洗手,饭菜都要凉了!”
晚饭是地道的长安家常菜,糖醋排骨的酸甜,红烧肉的软糯,还有一锅咕嘟冒泡的羊肉汤,暖得人从舌尖熨帖到胃里。晓曦被叫醒时,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看见林辰,瞬间就醒了,扑到他怀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嘴像抹了蜜。晓晨怯生生地躲在奶奶身后,偷偷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爸爸,被逗弄了半晌,才伸出小手,攥住了林辰的一根手指。
苏念瑶坐在他身边,时不时给他夹一筷子菜,絮絮叨叨地说着这段时间带着孩子在北京的琐事,说晓晨长牙了,说晓曦在幼儿园得了小红花,说爸妈的血压都稳定了。
这样的烟火气,这样的三代同堂,是林辰在宛城无数个孤灯相伴的深夜里,藏在心底最深的念想。
夜里,孩子们都睡熟了,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林辰和苏念瑶回到卧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林辰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声音里满是心疼。
苏念瑶笑了笑,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说这些干啥,习惯了就好。倒是你,在宛城那边,一切都还顺利吗?”
林辰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都过去了。” 半年的艰辛,那些不眠的夜晚,那些唇枪舌剑的会议,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压力,此刻竟都成了过眼云烟。“看着那些项目一个个落地,心里总算是踏实了。”
苏念瑶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暖融融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知道你肩上的担子重,也知道你心里的难处。别怕,有我们呢。”
除夕这天,长安城的年味算是到了顶峰。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贴上了春联,红彤彤的,映得整条街都喜气洋洋。午饭是母亲亲手做的年饭,她把压箱底的手艺都使出来了,满满一桌子菜,看得人眼花缭乱。席间的气氛热热闹闹的,话题东拉西扯,从晓晨的奶粉说到晓曦的学费,从隔壁老张的孙子说到楼下老王的猫,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却听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饭后,林父忽然对着林辰使了个眼色。林辰心领神会,跟着父亲走进了书房。
书房里还是老样子,书架上堆满了父亲珍藏的机械图纸和技术书籍,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和纸张的味道。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照片,是父亲退休前参与过的工程项目,照片里的父亲还很年轻,穿着工装,意气风发。
林父关上门,泡了两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坐。”他在藤椅上坐下,神色温和,却带着几分郑重。
“你在宛城做的那些事,我都从报纸上看到了。”林父呷了一口茶,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老工程师特有的务实,“搞建设就跟造机器一样,图纸画得再漂亮,最后还是要看能不能落地。你现在推动的那些项目,就像是在打地基,地基打得牢,后面的高楼才能盖得稳。”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林辰,目光里满是关切:“但是儿子,你要记住,越是大的工程,要扛的压力就越大。我虽然不懂你们官场里的弯弯绕绕,但我一辈子跟机器打交道,知道创新这两个字,要付出多少代价。你现在做的这些事,肯定有人不理解,有人反对,甚至有人给你使绊子。”
林辰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父亲一辈子直来直去,说的话糙,理却不糙,每一句都戳在点子上。
“爸,我明白。”林辰的声音很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有些路,总得有人先走。”
林父点了点头,眼里闪过一丝赞许:“你有这个心气就好。记住,不管遇到什么坎,家里永远是你的后盾。我和你妈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至少能告诉你:做人做事,就跟造机器一样,每个零件都要实打实的,每颗螺丝都要拧紧了。只要根基稳了,就不怕风吹雨打。”
他看着儿子,眼神里满是温暖与力量:“你放手去做,家里有我和你妈守着。念瑶是个懂事的孩子,把家里照顾得妥妥帖帖的。你在外面,只管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那片土地上的百姓就行。”
除夕夜的长安,古老的城墙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庄严而温柔。当钟楼的十二声钟响划破夜空时,漫天的烟花骤然绽放,把墨色的天空染成了五彩斑斓的画布。
林辰抱着熟睡的晓晨,和苏念瑶、晓曦一起站在阳台上。父母也披着大衣走了过来,笑呵呵地指着天空,看那一朵朵烟花在夜色里盛开又凋零。晓曦兴奋得直拍手,小脸蛋被烟花映得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烁着星星。
脚下是千年古都的万家灯火,身边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林辰低头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颜,鼻尖蹭了蹭他柔软的头发,又忍不住望向南方。那里有他刚刚铺开的事业宏图,有沉甸甸的信任与期望,有他未竟的梦想。
但此刻,怀里的孩子温软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妻子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掌心的温度暖得发烫。父母的笑声在耳边回荡,烟花的碎屑落在肩头,像一场温柔的雪。
这片刻的安宁与温暖,像一块坚实的基石,在他心底稳稳地落了地,瞬间就生出了无穷的力量。
他轻轻揽住苏念瑶的肩膀,把她往怀里带了带。苏念瑶顺势靠在他的胸膛上,侧头看着漫天的烟花,嘴角弯着温柔的弧度。
“新年快乐。”林辰在她耳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笑意。
苏念瑶抬起头,眼里盛着漫天的星火,轻轻回握住他的手:“新年快乐。”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声音软得像棉花,“新的一年,我们一起走。”
烟花渐渐熄了,夜空重归宁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鞭炮响。古城长安的万家灯火,依旧一盏盏亮着,像永不熄灭的星辰。
林辰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清冽的风灌入肺腑,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的万家灯火,望向更遥远的南方。
根基已筑,星光在前。这条从长安出发,通往宛城的路,他走得坚定,也必将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