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的省委家属院,静得能听见香樟树叶簌簌飘落的声响。路灯透过浓密的枝叶,在地面投下斑驳陆离的昏黄光斑,两辆黑色轿车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驶入,车轮碾过碎石路,留下极轻的响动。
李伟和张涛几乎是同时推开车门,两人脸上都没了白日在宛城官场的从容气度。李伟下意识地整了整衬衫领口,指尖微微发紧;张涛则眉头紧锁,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沉郁。交换了一个无需多言的凝重眼神后,他们一前一后踏上省委三号楼的台阶,厚重的防盗门被轻轻推开,又在身后无声合上,将夜色隔绝在外。
书房里飘着淡淡的墨香,周书记穿着宽松的棉质居家服,斜倚在紫檀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宣纸上,一个“静”字刚落笔,墨色浓淡相宜,笔锋苍劲有力,却透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他抬眼扫了两人一眼,并未起身,只是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声音平淡得像一潭深水:“坐吧。这个点找上门,想必是出了急事。”
李伟屁股刚沾到沙发边缘,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前倾,往日里挂在脸上的官腔全然不见,只剩下难以掩饰的焦灼,语气急促得像是怕晚说一秒就会出乱子:“周书记,实在是没办法了!今晚不跟您汇报,我这心里揣着块石头,根本睡不着觉!”他咽了口唾沫,语速飞快地将常委会上的风波和盘托出——林辰如何毫不留情地否了b-7地块的开发方案,如何抛出“科技+民生”的新调子,又如何跟王建国等人眉来眼去,一副要重整宛城格局的架势。
“他当着常委会所有人的面,说我们宛城得了‘房地产依赖症’,把咱们这些年的心血贬得一文不值!”李伟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那个‘量子谷’项目,张口就要几十个亿,短期内连个响都听不见,纯粹是往水里扔钱!更离谱的是,他还要搞什么政府全包的职业技能培训,拿财政的钱给老百姓上课,这不是养懒汉是什么?现在市场上本来就缺技术工,可他偏要绕开企业搞一刀切,到时候培训出来的人不合用,岂不是既浪费钱又惹麻烦?”
张涛在一旁接口,语气比李伟更阴鸷,像是淬了冰:“老领导,林辰这哪儿是来干事的,分明是来砸场子的。他要搞的那个培训,明摆着是不信市场、硬用行政手段插手就业。咱们宛城的用工市场本来顺顺当当,他这么一搅和,说不定就乱了套。而且他刚到任就拉拢王建国,把我们这些深耕宛城多年的人当摆设,这心思也太明显了!”
周书记拿起桌上的湿毛巾,慢悠悠地擦着手指,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两人说的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地块的得失,值得你们这么慌慌张张?”他抬眼看向李伟,目光带着几分敲打,“他林辰是一把手,有想法、想干事是好事。你们作为副手,该做的是理解配合,而不是一有分歧就慌了阵脚。”
李伟心里一咯噔,连忙解释:“周书记,我不是慌,是这小子下手太狠、太急!今天能否b-7,明天就能动其他项目,真让他这么折腾下去,宛城的经济数据怎么交代?我们这些人在宛城还怎么立足?”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隐秘的担忧,“更让人不安的是,我听说他已经让人暗地里查那些历史遗留项目,尤其是之前的土地出让、工程招标……那些事牵扯了多少人,您心里清楚。我怕他搞经济是假,借着查问题的由头清算旧账,才是真的!”
这话像是戳中了要害,周书记擦手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终于抬起头,目光如两把锋利的刀子,在李伟和张涛脸上缓缓扫过。书房里瞬间陷入死寂,只剩下墙壁上古董挂钟的滴答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两人的心尖上。
“年轻人有冲劲,想做点事,没什么不好。”半晌,周书记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但宛城这地方,盘根错节,不是光有热血就能玩转的。他想‘破’,也得问问我们这些老家伙答不答应,看看他有没有那个‘立’的本事。”
他将毛巾扔回桌上,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里,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规律的笃笃声:“你们俩在宛城经营这么多年,根基人脉摆在那儿。他林辰初来乍到,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推行政策也得靠下面的人执行吧?”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要搞那个大规模培训,方案论证、预算审批、机构选择、效果评估……哪一环不得走程序?哪一环不需要充分讨论?”
李伟和张涛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的焦灼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心领神会的清明。周书记这话,分明是默许他们在程序上做文章。
“要尊重一把手,工作该配合的得配合。”周书记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但原则问题上,不能无底线退让。发展的连续性、项目的风险防控、政府的行政边界、干部队伍的稳定……这些都是关乎全局的大事,你们有责任,也有权利提出不同意见。”
他端起桌上的紫砂壶,轻轻呷了一口,茶香在书房里弥漫开来:“让他先折腾着。等他碰了钉子、撞了南墙,自然就知道有些路不是那么好走的。到时候他就会明白,在宛城这片地界上,到底谁说了算。”
“周书记,您放心!我们一定全力配合林书记的工作,”李伟立刻心领神会,连忙表态,“但在项目论证、预算审核这些关键环节,我们肯定坚守原则,把好关、守好门!”
张涛也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老领导您等着瞧,他那个培训计划,想落地没那么容易。咱们就让他好好学学,宛城的规矩到底是什么样的。”
周书记摆了摆手,重新拿起毛笔蘸饱墨汁,目光落在空白的宣纸上:“去吧。记住,做事要沉得住气,动静别太大。就像这砚台里的墨,看着安安静静,力道要藏在暗处。”说完,他不再看两人,笔尖落下,在宣纸上缓缓游走。
李伟和张涛躬身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走到院子里,夜风一吹,两人才发觉后背早已沁出一层冷汗,黏在衣服上冰凉刺骨。但对视的瞬间,两人眼中都燃起了压抑已久的斗志,还夹杂着一丝狠厉。
“看来周书记是打算让我们给林辰上一课了。”李伟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兴奋。
“那是自然,”张涛冷笑一声,“就让他尝尝,在宛城搞改革,没那么容易!他那个培训计划,能不能过会、能不能拿到钱,还得看我们的脸色!”
两辆车的尾灯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如同从未出现过。而周书记书房的灯,却依旧亮着,直到后半夜才缓缓熄灭。宣纸上,一个“控”字力透纸背,笔锋凌厉,带着掌控一切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