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坡场址的方向刚一敲定,一个更现实、更刺骨的难题便如高原寒雪般压了下来,沉甸甸堵在林辰心头——钱。
张伟把一叠厚厚的投资估算初稿放在林辰办公桌上时,指尖的颤抖藏都藏不住。那串密密麻麻的数字,对天湖捉襟见肘的财政而言,不啻于一声惊雷。前期可行性研究、勘察设计、征地拆迁、场道工程、航站楼搭建、空管设备购置,再加上北坡那十五公里连条像样土路都没有的连接线公路……林林总总算下来,初步匡算至少要二十五亿。
“林书记,这还只是静态估算,通胀和不可预见费都没往里算。”张伟的声音干涩得像被风沙磨过,“按现行政策,就算咱们把民航发展基金的补贴争取到顶,最多也就能覆盖不到四成。剩下的十五亿,得咱们地方自己掏。可您也清楚,咱们市去年全口径的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刚过二十亿啊。”
冰冷的数字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透了办公室里的空气。林辰凝视着报告上的数字,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轻轻敲击,节奏沉郁,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没有半分退缩,反而燃起一股韧劲:“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但路是人闯出来的。传统的财政路子走不通,咱们就解放思想,另寻活路。”
他当即召集核心小组闭门开会,这次会议的主题只有两个字——“寻金”。
“ppp模式是咱们的重点突破口。”林辰开门见山,语气斩钉截铁,“机场建成后,起降费、广告招商、商业租赁这些都是稳定的现金流,对社会资本多少能有点吸引力。张主任,你牵头,把国内那些偏远地区小型机场的ppp成功案例扒个底朝天,合作模式、风险怎么分摊、收益怎么分配,每一个细节都得嚼碎了吃透。”
张伟面露难色,眉头拧成了疙瘩:“林书记,这事儿我早琢磨过。社会资本都是逐利的,咱们天湖客流底子薄,投资回报周期长,风险摆在明面上。他们要么直接婉拒,要么提的条件苛刻到根本没法接。而且ppp项目流程绕、评审严,周期还长,怕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再难也得试!”林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是目前最有可能破局的路。咱们得把项目包设计得更有吸引力,比如把连接线道路、未来临空经济区的土地开发收益都捆绑进去,把综合回报率做上去,让资本看到实实在在的奔头。”
他转向李明,语气稍稍缓和了些:“李局,你多盯着国家和省里的交通专项规划,除了民航口的资金,高速公路、国省干线改造这些专项资金,能不能想办法‘搭车’?哪怕只解决一部分连接线的钱,也能给咱们减轻不少压力。”
李明点头应下:“我明白,这就去四处‘拼盘’找机会。”
“还有专项债。”林辰的思路不停歇,继续部署,“赵科长,你配合财政局,好好研究下发行地方政府专项债的可能性。咱们财力是弱,但机场项目符合国家重点支持方向,说不定能争取到特殊额度,这也是一条路。”
思路在碰撞中逐渐清晰,可每一条路都布满荆棘。会后,林辰亲自带着张伟,踏上了一场艰难的“化缘”之旅。
他们先跑了本省几家大型国企,对方接待得客气周到,端茶倒水礼数周全,可一听说要投资天湖机场,态度立刻变得含糊起来,话里话外都是推脱。一位国企老总说得实在:“林书记,不是我们不支持家乡建设,实在是天湖那地方,客流底子太薄,投资回报周期太长,风险太高。董事会这关,真的通不过。”
几次软钉子碰下来,张伟的锐气被磨去不少,私下里对着林辰叹气:“林书记,太难了。人家一听说咱们在高原藏区建机场,第一反应就是‘赔钱买卖’,根本没心思往下谈。”
林辰却没被挫败感打垮,又把目光投向了沿海地区那些资本雄厚、视野更开阔的大型投资集团。靠着苏念瑶在学术圈和金融界的人脉牵线,他们好不容易争取到与一家知名国际投资机构驻华代表的视频会议。
会议上,对方倒是表现出几分兴趣,可提出的问题个个尖锐如刀:“林书记,我们欣赏您的魄力,但需要看到更可靠的客流、货运量预测模型。运营安全保障体系怎么建?最重要的是,若项目出现亏损,天湖市财政能否提供最低收益保障?或者说,有什么风险缓释措施?”
这些问题字字戳中要害,林辰和张伟尽力从容解答,可对方最后只留下一句“需要进一步研究”,便没了下文。
一次次满怀希望出发,一次次无功而返,团队的士气像被霜打了的庄稼,日渐低迷。连一向沉稳的陈稳市长,听完林辰的详细汇报后,也忍不住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林辰,资金缺口确实太大了。要是实在找不到社会资本,这个项目……恐怕只能无限期搁置了。”
“不能搁置!”林辰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陈市长,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前期所有的心血不能白费!天湖可能再也遇不到这样改变命运的机会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微微攥紧:“天无绝人之路,肯定还有我们没想到的办法。”
就在团队士气跌到谷底,连最乐观的陈工都忍不住唉声叹气时,转机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悄然萌芽。一直埋头钻研政策文件的张伟,在翻阅最新下发的指导意见时,目光突然被一行字粘住了——国家关于“兴边富民行动”和“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区”建设的文件里明确写着:“鼓励和支持边疆地区、民族地区,建设一批对巩固边防、促进团结、改善民生具有战略意义的重大基础设施项目。”
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连夜整理资料,第二天一早便顶着黑眼圈冲进林辰办公室,声音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林书记,有门了!我们之前一直把机场定位成单纯的交通项目、经济项目,所以只盯着交通口、经济口的资金。可我们忽略了它更重要的战略属性——稳边、固边、兴边!要是能把天湖机场纳入国家‘兴边富民’和‘民族团结’的战略盘子,说不定能争取到更特殊、力度更大的资金支持!这可能是我们打破僵局的唯一希望!”
林辰的眼睛瞬间亮了,接过文件仔细研读那段文字,仿佛在漆黑的隧道里抓住了一缕曙光。“你说得对!是我们的思路被局限住了!这座机场对天湖,绝不仅仅是经济发展的需要,更是反分裂斗争、维护国家统一、促进各民族交往交融的战略支点!我们要重新定位项目,调整争取方向!”
他当即拍板部署:“张主任,马上组织力量重写项目建议书!重点突出机场在巩固边防、应急处突、促进民族团结、维护社会稳定上的不可替代作用!用我们在政法战线上的实打实成果,用‘马背普法队’凝聚起来的人心,去证明这座机场的战略价值!要让上面看到,这不仅是一条连接外界的航路,更是一条‘政治线’、‘生命线’、‘团结线’!”
新的思路像一阵劲风,吹散了笼罩在团队心头的阴霾,每个人脸上都重新有了精气神。可张伟激动过后,脸上又蒙上一层深深的忧虑,犹豫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开口:“林书记,新方向我完全认同,但有个根本性问题绕不过去。”
“你说。”林辰抬眼看向他。
“咱们之前的工作都是在小范围内秘密进行的,现在要重新定位、争取纳入国家战略盘子,这就不再是简单的‘前期研究’了,而是代表市委市政府的正式意图。”张伟的语气格外严肃,“按组织原则和‘三重一大’决策制度,这么重大的战略转向和项目推进,必须经过市委常委会的集体讨论和决策。咱们不能再这么‘潜行’下去了,否则就算将来项目成了,程序上的瑕疵也会成为巨大隐患,对您个人、对项目的合法性都非常不利。”
这话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林辰心上。他何尝不知道其中的风险?这段时间顶着压力“私下操作”,内心对组织原则和程序正义的敬畏从未松懈。之所以选择“潜行”,一来是怕构想还不成熟时贸然上会,在争议中被扼杀在摇篮里;二来是想先凝聚核心团队的思想,形成有战斗力的“尖兵班”;三来是想避开前期不必要的政治杂音和阻力,专注解决技术和可行性问题。可现在情况不同了,项目要从“技术经济论证”上升到“政治战略决策”,再不向常委会汇报,就是真正的违规,是对组织原则的漠视。
林辰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摩挲,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清澈。他站起身,语气沉稳:“你说得对,程序正义是项目的生命力,不能有半点含糊。这件事,必须上会了。”
他当即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市委书记的专线:“书记,我是林辰。关于天湖长远发展的一项重大战略性构想,前期我做了些初步的非正式调研和思考,现在已经具备了向常委会做初步汇报的基础。恳请您安排时间,让我做一次专题汇报。”
电话那头,市委书记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好。我也一直在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下周一的常委会,给你留出充足时间。准备好材料,客观、全面地把情况说清楚。”
挂了电话,林辰转头对闻讯赶来的张伟、李明、赵静等人说:“都听到了?从现在起,停止一切‘潜行’工作。接下来这几天,咱们的核心任务,就是全力以赴准备常委会的汇报材料。”
他环视众人,语气凝重而坚定:“这一次,我们要把所有底牌都亮出来。北坡场址的技术优势,东坳场址的成本诱惑,巨大的资金缺口,社会融资的艰难困境,还有我们刚刚找到的‘战略定位’新思路。最重要的是,要把所有的困难、风险和不确定性,都毫无保留地讲清楚、说明白。我们要让常委会的每一位成员,在充分知情、全面了解的基础上,做出最客观的判断和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