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鹰嘴岩对面的高坡就浸在一片金红里。第一缕阳光挣破云层,斜斜泼在煨桑台新垒的玛尼堆上,石片间嵌着的彩珠与经文,在晨光中闪着细碎的光。柏枝燃烧的噼啪声里,混着糌粑的微甜与酥油的醇厚,那股独有的香气漫在山谷间,不浓不烈,却透着让人沉下心来的肃穆。寺院的僧人围坐火边,诵经声低缓绵长,法铃轻摇的脆响裹着山风,忽远忽近,像是山神在云端回应。
扎西老支书穿了件藏蓝底色、镶着银边的新藏袍,领口袖口绣着简洁的云纹。他花白的头发用红绳束着,脸上的皱纹被晨光描得愈发清晰,却透着一股久经世事的沉静。他亲手抓起一把金黄的青稞,指尖微微用力,青稞粒簌簌落入熊熊燃烧的桑火中,腾起的青烟骤然拔高,笔直得像根银灰色的柱子,一头扎进湛蓝的天,一头连着滚烫的火,把满山谷的祈愿都捎向了苍穹。
村民们围在四周,有的双手合十贴在额前,有的垂着眼默念,连平日里最是爽朗的大次仁,此刻也敛了神色,眉头微蹙地望着那团桑火。林辰、赵工和多吉站在人群外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这场简单却庄重的仪式——没有繁复的规矩,每一个动作、每一声诵经,都是对山神最纯粹的告解与祈愿。
桑烟渐渐淡了,余烬还泛着暗红的光,空气中的香气却久久不散,缠裹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期盼,有审视,还有一丝藏不住的不安。林辰能感觉到背后投来的目光,像细密的网轻轻罩着——扎西老支书的眼神深邃,带着几分认可;多吉的眼里亮闪闪的,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牧民们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半是好奇半是疑虑;而王奋进书记,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眼神却像藏在云后的风,带着说不清的算计。
“林主任,这仪式办得漂亮!”王奋进踱了过来,手里夹着支烟,递到林辰面前。见林辰摆手,他便自己点上,深吸一口,烟圈在稀薄的空气里慢慢散开,“活佛一出面,老百姓的心就定了大半。接下来咱们的路,可就好走多了。”
林辰没回头,视线还落在远处的鹰嘴岩上。那山岩像只蓄势待发的雄鹰,沉默地俯瞰着山谷,线条冷峻而威严。“王书记,”他转过头,语气诚恳,“仪式成了,只是咱们拿到了跟山神对话的资格。真要把路修起来,还得不惊扰了这片山、这方人,这才是最难的。活佛信咱们,这份信任,重得很。”
王奋进笑了笑,弹了弹烟灰,烟灰落在草地上,风一吹就散了。“老百姓嘛,图的不就是个说法、个脸面?现在活佛给了说法,咱们再把补偿款、征地的事办得明明白白,实打实的好处送到家,还有什么办不成的?”那语气里的轻描淡写,让林辰的眉头悄悄皱了一下。
“李副乡长那边,征地摸底和补偿测算方案,什么时候能出来?”林辰换了个话题。
“正抓紧弄着呢。”王奋进说得随意,“你也知道,基层工作杂得很,家家户户的利益都在这儿搁着,哪能急?得一笔一笔核对清楚,一碗水端平了,不然闹出乱子,反而麻烦。”
又是“急不得”。林辰心里掠过一丝冷笑,没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关于鹰嘴岩这段路,我想成立一个临时的‘神山路段议事会’。”
王奋进夹着烟的手指顿了一下,快得让人几乎察觉不到。
“请扎西老支书,还有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再加上赵工和指挥部的技术人员,还有涉及征地的村民代表,比如大次仁阿库,都加入进来。”林辰慢慢说着,语气坚定,“这段路牵扯着神山,每一个决定,都得大家坐下来一起商量着来。”
这话说完,王奋进眼里闪过一丝抵触,但很快就掩了过去,脸上堆起笑:“呵呵,林主任这想法新鲜!充分尊重民意,好得很!我看可行,咱们先试试。”
话音刚落,多吉就快步跑了过来,脸上带着急色:“林干部!我阿爸拉请你过去,几位老爷爷想跟你说说话!”
林辰对王奋进点了点头,跟着多吉走向扎西老支书那边。几位老人围坐在玛尼堆旁,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皱纹像山间的沟壑,深而密。他们看林辰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陌生与隔阂,多了几分探究,还有一丝初步的接纳。
其中一位头发全白、背有点驼的老人,清了清嗓子,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藏语,一字一顿地说:“林……干部,活佛说,心正,路就正。我们,想看看,你的心,是不是真的正。”
这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林辰的心上。他深吸了一口山间冰冷的空气,那股清凉顺着喉咙往下沉,胸口里满是沉甸甸的感觉——他知道,之前的一切,都只是铺垫,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夕阳西下,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拖在草地上,像一串蜿蜒的脚印。桑烟早已散尽,可山谷里的氛围,却像傍晚悄然升起的寒意,一点点渗透开来。林辰望着远处正在收拾法器的僧人,心里清明得很:赢得活佛的支持,只是第一步。怎么把这份精神上的认可,变成实实在在的信任,让这条路不仅修在山间,更修在老百姓心里,这才是最关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