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保国办公室泼来的那盆冰水,没浇灭林辰心里的火,反倒让他彻底清醒——向上争取的常规路径已被堵死,那份编号“江交规[2018]15号”的失败报告,像一堵结满霜的叹息之墙,冰冷而厚重。但苏念瑶的话点醒了他:真正的破局点,或许不在墙的正面硬撞,而在其根基处,在那些同样被这堵墙的阴影笼罩的人、土地与未凉的初心里。
决心一旦转向,便有了沉甸甸的分量。林辰的策略清晰起来:向下扎根,凝聚最真切的民意;横向联结,寻找被遗忘的技术同盟。他首先要找回的,是那个给予他最初温暖与启示的基石——扎西老支书和多吉的村庄。
再次站在村口,多吉的惊喜像炸开的阳光,老远就冲过来拽住他的胳膊,连珠炮似的用藏语问东问西,脸上的笑容比高原的格桑花还灿烂。扎西老支书依旧沉默,却在他刚坐下的瞬间,默默提起铜壶,将那只熟悉的木碗斟得满满当当。酥油茶的热气氤氲,模糊了帐篷里的光影,也驱散了林辰一路的风尘与疲惫。在跳动的炉火旁,他没有半分隐瞒,用夹杂着生硬藏语的汉语,坦诚了县里的否决、资金的巨壑,还有那份五年前无疾而终的报告。“但我不信,这条路就该一辈子这么烂下去。”他望着老支书深邃如古井的眼睛,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我们今天来,不是来给大家画饼的,是想问大家——你们到底想不想要这条路?如果想,我们能不能一起想办法?有时候,大家的呼声,比十份、百份报告都有力量。”
扎西老支书久久沉默,只有指间佛珠转动的沙沙声,在帐篷里轻轻回荡,与炉火的噼啪声交织。最终,他猛地磕了磕烟杆,烟灰簌簌落在地上,吐出两个字,掷地有声:“要修。”随即用流利的藏语对闻声聚拢的村民说了一番话,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多吉激动得脸都红了,飞快地翻译:“阿爸说,这是几代人盼穿了眼的机会,不能光等上面拨款,咱们自己要出声、要出力!就算砸锅卖铁,就算豁出老命,也要把这条路修通!”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村民们纷纷点头,眼神里燃起压抑了太久的光,那光是期盼,是决绝,是对美好生活的渴望。有人转身回家拿来红纸和印泥,有人主动接过笔,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不会写的,就用拇指蘸着红泥,重重地摁下一个手印。一个个鲜红的手印,像一朵朵绽放的格桑花,密密麻麻铺满了整张纸,触目惊心。这份摁满红手印的请愿书,被扎西老支书郑重地叠了又叠,塞进林辰的背包。林辰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包瞬间沉了不少——那是民意的重量,是沉甸甸的信任,是压在肩头的责任。
然而,仅有民意不足以劈山开路。林辰想起了县交通局那位沉默寡言的老技术员——赵工。几次会议上,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总是坐在最角落,眉头微蹙,欲言又止的眼神里,透着被边缘化的落寞,还有几分未尽其才的遗憾。林辰通过查阅旧档案,确认赵工正是当年[2018]15号报告的技术负责人后,便揣着那份泛黄的报告、自己手绘的草图,以学生求教的姿态,登门拜访。
起初,赵工只是客气地敷衍,端出的茶水都带着几分疏离。“林主任,都是过去的事了,再提也没用,徒增烦恼罢了。”他眼神躲闪,不愿触碰那段尘封的失败过往。直到林辰铺开自己手绘的、密密麻麻标注着悬崖隐患和地质疑点的草图,指着其中一处问道:“赵工,您看这里,当年报告里说采用浅埋式路基,可我实地勘察过,这里是冻土区,下面还可能藏着暗河,这样的方案是不是风险太大了?”
赵工浑浊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丝光亮,像被点燃的火星。他猛地探过身,枯瘦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图纸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还有几分痛心:“你说这里?当年我就坚决反对!可预算卡死了,上面要赶工期,只能用这种折中方案!我早就知道这里有暗河风险,一旦融雪期来临,路基肯定会塌,到时候就是白费功夫!”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如决堤之水,再也收不住。他翻出自己珍藏在木箱底的、已经发黄卷边的手绘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山脉走向、岩层特性、古滑坡体的痕迹,甚至还有不同季节的积雪厚度、泉水流向。那些枯燥的数据、复杂的符号,在他口中变成了有生命的脉动,“这里是风化岩,质地松散,不能用爆破;那里是泉眼,得做导流工程,不然会泡软路基;鹰嘴岩那段最险,必须绕开古滑坡体,不然迟早出大事……”
“修路的人,脚底板要先和山路交心。”赵工点着图纸,眼神锐利得像年轻时的勘探队员,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山体内部的脉络,“坐在办公室里画出来的线,是纸上的路,扛不住雪山的脾气,经不住暴雨的冲刷,更对不起山里的老百姓。”林辰专注地听着,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那份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对专业知识的渴求,清晰地写在脸上。赵工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同样满怀理想、敢闯敢拼的自己。一种被长久遗忘、被需要、被尊重的感觉,在他心底悄然复苏,像春日里融化的雪水,滋养着干涸已久的心田。当林辰正式邀请他担任“非正式”技术顾问时,老工程师几乎没有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热:“好!我陪你疯一次!就算成不了,也得给后人留下一份靠谱的资料,不能让他们再走我们的弯路!”
真正的考验,在野外勘测的路上。为了确认鹰嘴岩段最危险的线位,赵工坚持要攀上一处近百米高、布满碎石和半融冰雪的陡峭冰碛垄。狂风裹挟着雪粒,像刀子一样抽打着人脸,让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林辰和年轻的小刘都面色惨白,脚步虚浮,胸口憋闷得像是要炸开。可赵工却如履平地,熟练地选择之字形路线,脚步异常沉稳,仿佛脚下不是万丈悬崖,而是平坦的大道。“跟着我的脚印,踩实了再迈第二步,千万别踩碎石堆,那些都是虚的!”他回头叮嘱,声音在风里打着颤,却依旧坚定有力。
爬到一半,林辰脚下一滑,踩碎了一块松动的岩石,身体猛地向下滑去!碎石哗啦啦滚落悬崖,发出刺耳的声响,让人头皮发麻。就在心脏骤停的瞬间,一只粗糙有力、青筋毕露的大手,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是走在他侧前方的赵工。老工程师半个身子探出险境,另一只手紧紧抠住一块突兀的岩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青筋暴起,硬是凭着一股不服老的韧劲,将他稳稳拽了回来。两人瘫坐在陡坡上,剧烈地喘息着,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挂在眉毛和胡须上,像白花花的霜花。
“小……小林,没事吧?没伤着吧?”赵工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额头上的汗珠混着雪水往下淌,顺着皱纹沟壑滑落,眼神里却满是纯粹的关切。
“没……没事!赵工,谢谢您!要不是您,我今天就交代在这儿了!”林辰惊魂未定,手腕被攥得生疼,心里却涌起一股滚烫的暖流。在这生死一线的瞬间,所有的身份隔阂、年龄差距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同生共死的信任与羁绊。
“谢啥,”赵工摆摆手,咧嘴笑了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在这山上,咱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记住这种感觉,往后修路,工人兄弟们天天就泡在这种环境里。咱们多勘测一寸,多考虑一分,他们就能少一分危险,少流一滴血,少受一份罪。”
当晚,他们借宿在偏远牧业点的牛毛帐篷里。赵工用熟练的藏语,和帐篷的老阿爸低声交谈着,询问着山体积雪的厚度、往年融雪的时间、泉水的流向变化——这些带着泥土气息的民间智慧,往往是书本上没有的,却是判断地质稳定性的关键。林辰就着昏暗的酥油灯光,整理白天勘测的数据,看到老阿爸的小孙子在一张破旧的烟盒纸上写字,铅笔头都快磨没了,便默默从背包里掏出崭新的铅笔和笔记本,轻轻递了过去。孩子怯生生地接过,抬起头,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像高原的星星,亮晶晶的,小声说了句“突及其”,然后低下头,一笔一划地在本子上写了起来,神情专注又认真。
半个月的勘测结束,林辰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脱皮,嘴唇干裂出血,体重掉了十几斤,身上添了好几处被碎石划伤的伤口。但他背包里的那本笔记本,却重若千钧。里面记录的,不仅是精准的地理脉络、复杂的工程难点,更是这片土地的脉搏、一位老工程师的良知,以及一份沉甸甸的、不容辜负的责任。
带着民意的请愿书和技术上的初步突破,林辰开始撰写新的报告。这份报告里,没有空洞的理论,没有宏大的口号,只有详实的数据、精准的分析、村民们触目惊心的红手印,还有对过往失败的深刻反思。然而,他这些“向下扎根”“横向联结”的举动,早已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王奋进书记得知他绕过乡里,直接动员村民后,在办公室里抽了整整一包烟,脸色晦暗不明,眼神复杂难辨。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林辰这位孤独的“寻路人”,在找到志同道合的“同路人”的同时,也不知不觉踏入了更深的棋局,前路愈发凶险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