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山的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林辰驱车赶回县城时,已近午夜,街道上只剩零星路灯,昏黄地映着空荡荡的路面。县委大楼矗立在夜色里,像尊沉默的巨人,唯有顶层几扇窗还亮着灯,马德邦办公室的那盏,透着股执拗的光。
林辰没歇脚,攥着公文包径直上楼,指节叩在厚重的木门上,“笃笃”两声,打破了楼道的寂静。
“进。”屋里传来马德邦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这个点,谁会来?
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烟味和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马德邦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着厚厚一叠文件,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指尖夹着支快燃到尽头的烟。见进来的是林辰,他猛地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先是惊愕,随即起身,脸上堆起惯有的客套笑容,只是那笑容没抵到眼底:“林书记?你这培训怎么说停就停了?大半夜赶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急事?”
他嘴上热络,心里却打了个问号。林辰这趟回来蹊跷得很,电话里那句“关乎宁山几十年命运”,更是让他琢磨不透。客气的语气里,藏着实打实的戒备,像裹了层薄冰。
林辰没坐,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双手轻轻按在桌面,身体微微前倾。他没绕圈子,眼神亮得惊人,直直看向马德邦:“马县长,咱俩共事也有些日子了,今儿个,我想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马德邦脸上的笑僵了僵,慢慢坐回椅子,拿起烟盒又抽出一支,打火机“咔哒”一声燃起蓝火。他深吸一口,烟雾缓缓吐出,模糊了脸上的神情:“林书记有话不妨直说,没必要拐弯抹角。”语气淡了下来,带着几分疏离。
“不是拐弯抹角,是想问你个实在问题。”林辰的声音沉而有力,像敲在石板上,“你在宁山干了二十年,是想就这么守着那几家小矿厂,年复一年地靠‘讨饭财政’过日子,混到退休就完事?还是想真真正正干一场,让宁山换个模样,让老百姓念你的好,把你马德邦的名字,实实在在刻在宁山的功劳簿上?”
这话像块石头,狠狠砸进马德邦心里。他的脸颊肌肉不自觉地抽了一下,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带着被戳中痛处的怒意:“林书记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马德邦在宁山熬了二十年,不敢说功劳赫赫,可没日没夜地守着这摊子,维持县里正常运转,我容易吗?”
“我知道你不容易!”林辰打断他,语气反倒软了些,带着真切的理解,“正因为知道你难,知道你心里憋着股劲儿,我才问你这话。”他顿了顿,目光里添了几分沉重,“你甘心吗?甘心看着宁山就这么穷下去,看着老百姓守着大山没盼头?甘心你这二十年的辛苦,最后只落个‘维持会长’的名声,风一吹就散了?”
马德邦不说话了,夹着烟的手指微微发颤。烟灰一截截落在桌面上,他也没察觉。林辰的话,像根针,刺破了他故作平静的外壳,戳中了心底最深处的不甘。谁不想建功立业?可宁山这地方,就像一潭死水,他年轻时也闯过、试过,碰了一鼻子灰,最后只能收起棱角,选择最稳妥也最无奈的路——守着现状,别出乱子。
“不甘心又能咋样?”他声音沙哑,带着几分自嘲,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凉茶水,“宁山的底细你又不是不知道,要钱没钱,要路没路,除了那点挖了快见底的矿,还有啥?想修路、想搞产业,哪样不要真金白银?这钱,能从天上掉下来?”
“钱和路,我现在就给你指一条明路!”林辰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直起身,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地图,“唰”地一下摊在桌上,手指重重地按在代表宁山的那个小点上,眼底闪着光:“这,是宁山未来五十年的命根子!”
马德邦凑近了些,眯着眼睛打量地图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一脸疑惑:“这是啥?铁路规划图?”
“是国家‘八纵八横’高铁网的加密规划!”林辰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穿透力十足,“一条区域性干线正在酝酿,西线方案,有很大可能从咱们宁山边缘经过!这事,自治区孙书记、李主席知道,市委王书记、赵市长也清楚,而且都拍了胸脯,说要全力支持我们去争!”
“高……高铁?”马德邦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老花镜都滑到了鼻尖,眼睛瞪得溜圆,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又瞬间涌了回来,连耳根都红透了。他死死盯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宁山,又猛地抬头看向林辰,语气里满是不敢置信:“林书记,这……这消息靠谱吗?咱们宁山这么个山旮旯,咋能轮得上高铁?市里和自治区,真能帮咱们?”
“绝对靠谱!”林辰语气笃定,不容置疑,“自治区领导已经表了态,市委王书记和赵市长更是直接拍板,要成立市级工作专班,赵市长亲自挂帅当组长,把全市的资源都整合起来,帮咱们宁山争!”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些,“但有句话我得跟你说透,现在还只是比选阶段,咱们宁山,顶多算是备选中的备选,希望确实渺茫得很。”
刚刚燃起的火苗,被“渺茫”两个字浇了一盆冷水。马德邦身子一垮,颓然坐回椅子上,嘴角扯出一抹苦涩:“既然希望这么小,那说来说去,不还是白欢喜一场?”
“事在人为!”林辰往前半步,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锐气,“正因为希望渺茫,才更要拼上一把!而且咱们不是孤军奋战,背后站着市委市政府,站着自治区党委政府,怕啥?”他盯着马德邦的眼睛,语气越来越激昂,“马县长,你好好想想,要是高铁真能在宁山设个站,哪怕只是个不起眼的越行站,那意味着啥?”
不等马德邦开口,他便自顾自往下说,字字铿锵:“意味着宁山再也不是没人问津的交通死角!意味着咱们山里的雪山当归、冷凉蔬菜,早上摘下来,晚上就能摆上北上广深的超市货架!意味着外面的资本、人才、技术,会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意味着咱们之前琢磨的那些产业规划,再也不是纸上谈兵!意味着宁山二十八万老百姓,真真正正有了一条走出大山、奔向好日子的金光大道!这,才是值得你我赌上全部身家去拼的政绩,才对得起这方水土,对得起这里的百姓!”
马德邦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林辰描绘的蓝图,太过诱人,是他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场景。他脑子里像转陀螺似的盘算着:要是这事能成,那可是泼天的功劳!足以让他彻底甩掉“矿县长”的标签,成为真正能干事、会干事的能吏!相比之下,那几家小矿厂的蝇头小利,还有他跟林辰之间那点权力上的小摩擦,简直不值一提!
可转念一想,他又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林辰,带着几分疑惑和试探:“林书记,这么大的事,市里和自治区都这么重视,你完全可以自己牵头去推,到时候功劳全是你的,为啥要拉上我?”
林辰笑了,那笑容坦荡,还带着点无奈的坦诚:“马县长,我林辰来宁山,是来干事的,不是来抢功劳的。”他顿了顿,语气诚恳,“宁山的情况,你比我熟;县里的人脉、基层的情况,你比我根基深。没有你这位老县长坐镇,光靠我一个外来户,就算有上面的支持,也调动不了全县的资源,这场硬仗根本没法打。”他看着马德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事,要的是宁山上下一条心,要的是你我摒弃前嫌,拧成一股绳。功劳是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事能不能成,宁山的百姓能不能过上好日子。而且,这也是上面领导最想看到的局面。”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马德邦的心结。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县委书记,看着他眼里毫不掺假的真诚,还有那股敢闯敢拼的锐气,心里百感交集。有羞愧,有震动,更有一股久违的激情,像被点燃的干柴,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
他猛地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力道之大,几乎要把缸底戳穿。然后他站起身,绕过办公桌,大步走到林辰面前,伸出了自己的手。那只手有些粗糙,带着常年处理基层事务的厚重感,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圆滑客套,只剩一脸的凝重与决绝:“林书记,啥也别说了!我马德邦在宁山干了二十年,盼的就是这么一天!以前是我眼界窄,格局小,光顾着守摊子了!从今天起,我马德邦跟你一条心,一股劲!为了宁山的高铁梦,为了这二十八万老百姓,我这一百多斤,豁出去了!咱们一起干,不辜负上面领导的信任,更不辜负宁山的父老乡亲!”
林辰看着他伸出的手,眼中露出欣慰的笑意,随即伸出手,紧紧地握了上去。一只手坚定有力,带着开拓者的锐气;一只手沉稳厚实,藏着本地干部的韧劲。两只手,在这一刻紧紧相握,仿佛握住了宁山的未来。
窗外,宁山的夜依旧深沉,但那盏亮着的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一场源于顶层的博弈,在这无声的誓言中暂时落幕。而一场举全县之力、聚上下之心,向着未来发起的征战,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