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山的清晨,是被刺骨的寒风刮醒的——风裹着沙砾,打在招待所的窗棂上噼啪作响,远处矿山的机械轰鸣像闷雷,隐约滚过灰蒙蒙的天际。林辰起得极早,在院子里踱了几圈,冰冷的空气钻进鼻腔,带着土腥味和煤烟味,反倒让他因高原反应昏沉的脑袋清明了不少。他心里明镜似的:守着那间冷冰冰的办公室等文件、听汇报,只会被马德邦的无形之网越缠越紧,要想撕开口子,必须走到网的缝隙里去,走到那些被遗忘的土地和人中间。
他没通知办公室,只敲了敲司机小刘的车门。小刘是个本地小伙子,话不多,眼明手快,见林辰换了件耐磨的旧夹克,便知他要走“野路”,默默发动了那辆半旧的越野车。
“林书记,往哪个方向去?”小刘握着方向盘问。
“不用按路线,”林辰摇下车窗,让冷风灌进来,吹得额前碎发乱飞,“见着进村的路就扎进去,今天不看报表,就看实实在在的土地,听老百姓说句心里话。”
车子很快驶离了县城周边勉强平整的县道,拐上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车轮碾过碎石,颠簸得人五脏六腑都跟着晃。路两旁的草甸被严霜打蔫了,黄中泛着枯褐,像块磨破了的旧毯子;远处的山光秃秃的,连点像样的植被都没有,裸露的岩石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偶尔能看见几处土坯房散落在山坳里,低矮得快贴进地面,屋顶飘着几缕细弱的炊烟,在寒风里打了个旋,就悄没声息地散了,像这片土地喘出的一口微弱气息。
他们在“尕洼村”的村口停了下来。村子静得反常,只有几个穿着打补丁棉袄的孩子,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怯生生地躲在墙角,好奇地盯着这辆少见的越野车。村口的井台边,一个穿着褪色藏袍的老人正佝偻着腰,费力地往上提水桶——绳子磨得发亮,水桶里的水晃荡着,溅出的水花落在地上,很快结成了薄冰。
林辰推开车门走过去,用刚学没多久的藏语生硬地打招呼:“阿尼,亚布嘟(老人家,辛苦了)。”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他,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大概是看出他不像常来的乡干部,老人没多说话,低下头继续拽绳子,用含混的汉语嘟囔了一句:“苦惯了,算不上啥。”
林辰没在意这份冷淡,挽起袖子上前一步,稳稳接住了沉重的水桶。桶壁冰凉,水带着井水的寒气,顺着指缝往下淌。“我是县里新来的,姓林,过来看看大家。”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没有半分官架子。
老人愣了愣,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穿着普通,手上的力气却不小,眼神里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的戒备心松了些,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半个井台:“看呗,也没啥好看的。年轻的都往外跑了,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守着几头牲口,饿不死就知足了。”
林辰跟着老人走进了土坯房。屋里昏暗得很,只有屋顶的一个小天窗透进点微光,空气中混杂着牛粪、柴火和淡淡的霉味。靠墙摆着几件破旧的家具,一个小小的牛粪炉子燃着微弱的火,勉强驱散着寒意。老人给搪瓷碗里倒了半碗浑浊的茯茶,推到他面前:“喝点暖暖身子。”
林辰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茶汤又苦又涩,还带着点土味,顺着喉咙往下滑,却让他心里多了几分踏实。“老人家,村里除了放牧,还种点别的吗?”
“种?”老人蹲在炉子边,掏出烟袋,慢悠悠地装着烟丝,“地薄得像张纸,水又金贵,种青稞都长不齐穗子。以前上头让种土豆,说能卖钱,结果种出来没人收,烂在地里都发臭了。”他点燃烟,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长长的叹息声像被风吹皱的水,“唉,折腾来折腾去,还是老样子。”
“那山里呢?”林辰想起那些藏在深山里的矿厂,试探着问,“除了石头,还有别的能换钱的东西吗?”
老人的脸色倏地变了,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用气音说:“山是神山,动不得的。以前有人来挖矿,塌了窑,埋了好几个人……还把草场都踩坏了,牛羊都没草吃。”他摇了摇头,枯瘦的手指攥紧了烟袋,“那是造孽啊,不能提,不能提。”
离开尕洼村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却没多少暖意。林辰的心情沉甸甸的——这里的贫困,比江洛的拉鲁乡更让人揪心。拉鲁乡的人心里还有盼头,盼着一条路能改变命运;可在尕洼村,他看到的更多是麻木的忍受,是被一次次失望磨平了棱角的绝望。
接下来的几天,林辰就这么“瞎跑”。他绕开乡镇府的接待,专挑最偏远、最难走的村子去。他钻进牧民低矮的帐篷,盘腿坐在冰冷的土炕上,听他们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夹杂着藏语,絮絮叨叨地说生活的难:牛羊病了没钱治,孩子上学要走几十里山路,矿厂的噪音吵得人睡不着,还有那些来了又走的扶贫项目,雷声大雨点小,没留下半点实在好处。
他不再是那个在大会上做指示的林书记,反倒像个虚心求教的学生。他不打断,不辩解,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把那些抱怨、委屈、不甘都记在本子上,也刻在心里。他发现,宁山的“病”,比江洛复杂得多——这里缺的不只是一条路,更是活下去的底气,是对未来的一点点念想。
可就在这片让人心里发沉的土地上,偏偏藏着两处让他眼前一亮的“微光”。
在一个海拔近四千米的藏族村落,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种着一种奇特的植物——叶子是灰绿色的,带着一层细细的绒毛,在寒风里挺得笔直。村长告诉他,这叫“雪山当归”,是藏地的宝贝,药性比平原上的当归足得多,可因为路远,信息又不通,只能被药贩子压着价收走,有时候行情不好,就只能让它烂在地里。
另一个汉民村,一个叫王磊的年轻人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希望。王磊在外打了几年工,因为父母生病回了乡,不甘心守着贫瘠的土地过日子,便琢磨着搞大棚。他带着林辰钻进自家的大棚,一掀开门帘,一股湿润的暖意扑面而来——里面种着莴笋、西兰花,绿油油的,长得格外精神。“林书记,您尝尝!”王磊摘下一颗小油菜,递到他手里,“咱们这儿海拔高,夏天晚上凉,虫子都活不了,不用打农药,菜的味道特别正!”他眼里闪着光,带着年轻人的闯劲,又藏着一丝无奈,“就是规模太小,路又烂,运出去就蔫了,没人愿意收,卖不上价。”
林辰捏着那颗脆嫩的油菜,指尖能感受到满满的生机。他想起拉鲁乡的牦牛绒,当初不也是没人看好,最后靠着品质和品牌走出了大山吗?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地,其实藏着宝贝,只是缺一个被发现、被盘活的机会。
晚上回到招待所,林辰把办公室送来的“日报”扔到一边——那些不痛不痒的文字,远不如他本子上密密麻麻的记录真实。他就着昏黄的灯光,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滑动:
“七日走访,触目皆是困窘。百姓心中,麻木与畏惧交织,过往项目失信,人心难聚。马德邦以矿利为纽带,织就利益网,既养懒了干部,又毁了生态,恶性循环。然,绝境之中亦有生机:雪山当归,藏地瑰宝,苦于无路无市;冷凉蔬菜,天然纯净,受制于物流规模。此二者,或为破局之支点,为宁山播下希望之种。”
放下笔,林辰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拿起了电话。电话接通的瞬间,苏念瑶清晰又带着关切的声音传了过来,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他一身的疲惫。
“念瑶,”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难掩找到方向的兴奋,“得麻烦你的‘远程参谋’再出马一次了。”
他把雪山当归的药性、冷凉蔬菜的品质,还有宁山闭塞的现状,一五一十地说了。电话那头的苏念瑶听得很认真,偶尔插一两句提问,很快就给出了思路:“辰,这是个好路子!雪山当归要是真有那么好的药性,完全能走高端中药材的路线。我明天就联系北京中医药大学的教授,再找几家药企的采购,先做个鉴定评估。冷凉蔬菜的话,重点在冷链和故事——‘净土宁山,高原直供’,正好和‘拉鲁乡’品牌形成互补,咱们先小范围试水,慢慢做起来。”
听着苏念瑶条理清晰的分析,感受着她毫无保留的支持,林辰心里暖暖的,连日来的疲惫和压抑都消散了不少。“好!就这么办!我这边立刻组织人手,把这几个村的种植情况、大家的意愿摸清楚,把基础打牢!”
挂了电话,林辰推开窗户。宁山的夜风更凉了,远处矿山的轰鸣依旧隐约可闻,但此刻听在耳里,却不再那么刺耳。他望着漆黑的夜空,心里那片被绝望笼罩的冻土,仿佛被撬开了一道细缝,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正从缝隙里钻进来。
他知道,和马德邦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前路依旧难走。但现在,他不再是孤军奋战,也不再是被动陷入泥沼——他找到了第一个可以发力的支点,找到了一颗能在这片贫瘠土地上生根发芽的种子。而他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呵护这颗种子,让它慢慢长大,长成能为宁山遮风挡雨的希望之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