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打磨得愈发扎实的方案,还有一丝被苏念瑶点燃的希望,林辰再次敲响了钱保国副县长的门。这一次,他是真的胸有成竹——赵工补充的技术资料厚厚一沓,页边写满密密麻麻的批注,连冻土处理的备选方案都做了三套;苏念瑶叮嘱的“政策风口”在脑中反复推演,从省级专项资金到乡村振兴示范项目的申报路径,他都捋得一清二楚,满心想着能撕开一道突破口。
钱保国的办公室依旧烟雾缭绕,陈旧烟草的焦味混着公文纸张的霉味,形成一股让人窒息的滞涩气息。他靠在椅背上,指尖夹着烟,听着林辰的陈述,眼皮都没怎么抬,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直到林辰提到可以对接最新政策、争取上级专项资金时,他才慢悠悠吐出一个烟圈,嘴角勾起一抹早已料定的、混合着嘲讽与怜悯的神情,像看穿了小孩子把戏似的,直接打断了他。
“林辰同志啊,”烟圈在他眼前缓缓散开,语气里满是“年轻人还是太天真”的不以为然,“你这些想法,好,听起来是真好,满是书生气的理想主义。向上争取?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读过红头文件?”
话音未落,他猛地拉开办公桌抽屉,掏出一份和林辰研读的一模一样的省级文件,“啪”地一声摔在桌面上,纸张边缘的磨损痕迹、页角的折痕都清晰可见,显然已经被反复翻阅过。“看看这签发日期!我拿到手的时候,你还在清华园里抱着书本写论文呢!”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突然炸响的惊雷,语气变得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为什么我没动?因为我比你清楚这里面的门道!这种文件,每年都发,口号喊得震天响,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上面重视基层!可落到实处的真金白银有多少?申报流程能绕得你晕头转向,从县到市再到省,盖不完的章、找不完的人、听不完的官话套话!全市、全区多少个贫困县,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块肥肉?我们江洛县在全区排老几?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资源没资源,凭什么好事能轮到我们这个偏远穷县?凭你林辰是从北京来的?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这番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不仅浇灭了林辰刚刚燃起的希望,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现实优越感,狠狠刺痛了他的自尊。钱保国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接着发起了新一轮更加猛烈的“炮火覆盖”,这一次,火力精准得致命,每一句话都戳在最脆弱的地方:
“好,就算你走了狗屎运,祖坟冒青烟,真申请到了部分资金,那剩下的缺口呢?县里的配套资金从哪里来?”他猛地用指节敲着桌面,搪瓷茶杯都被震得嗡嗡作响,茶水溅出了杯沿,“我告诉你,五年前那个项目,就是因为配套资金迟迟不到位,最后硬生生烂尾!光前期勘探、设计就打水漂了三十多万!这笔钱,是当时全县干部挤出来的办公经费,是孩子们的书本费、老人们的医药费!这个责任,到时候是你林辰来背,还是让我钱保国来背?!你年轻,摔得起跟头,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回你的北京去!我这把年纪了,扎根江洛几十年,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你再看看这个!”他又从文件夹里抽出一沓泛黄发脆的信访材料,狠狠拍在桌上,纸张散落一地,上面的字迹都有些模糊,却依旧透着当年的愤懑,“这是当年项目失败后,拉鲁乡群众联名告状的信!里面白纸黑字写着‘政府欺骗百姓’‘拿我们的血汗钱当儿戏’!你现在又去煽动他们,给他们画修路的大饼,把他们的希望吊得高高的,万一再失败,老百姓的希望变成失望,怨气爆发,围堵乡政府、上访闹事,这个政治责任,你担得起吗?!”
他向前探了探身,眼神凌厉如鹰隼,一字一句地加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这不是在搞发展,你这是在给县里埋雷!是在破坏稳定!我们江洛县经不起任何折腾,稳定才是第一位的!你要是真为江洛好,就安安分分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别再折腾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每一个质问,都像一把烧红的冰锥,狠狠刺穿林辰精心准备的防线。钱保国不仅用具体的金额、编号和血淋淋的历史案例,彻底否定了他的技术可行性,更用“政治责任”和“维稳压力”这两顶巨大的帽子,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封死了他所有“向上争取”的想象空间。在这套基于无数失败教训和官僚逻辑构建起的、看似无懈可击的“现实主义”高墙面前,林辰的所有话语、所有基于新政策的推演、所有为民请愿的热忱,都显得如此苍白、脆弱,不堪一击。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手持改良武器闯入坚固堡垒的新兵,被经验丰富的老兵用最熟悉的战场规则,轻而易举地彻底击溃。那些熬夜打磨的方案、反复核算的数据、满怀期待的设想,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可笑的自娱自乐。
这一次,林辰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胸口剧烈的起伏。在钱保国混合着“我早就告诉过你”的逼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下,他几乎是狼狈地、逃也似的冲出了办公室,脚步踉跄,连身后钱保国“年轻人,好好学学怎么务实”的声音都没敢回头听,生怕再多待一秒,就会忍不住崩溃。
高原的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反而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冻得他浑身发抖。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窒息感,比上一次更彻底地攫住了他。因为这次否定,来自一个他短时间内几乎无法逾越的程序和资源壁垒,来自一个基于无数失败案例构建起的、坚不可摧的“现实”。
他沿着县政府的院墙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脚下的路仿佛也变成了拉鲁乡那条悬崖土路,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他忽然意识到,在现有的权力框架和游戏规则内,他可能永远也无法推动这件事。这种认知,比任何具体的困难都更让人感到绝望——它不是能力不够,不是努力不足,而是规则本身就堵死了所有可能。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他的眼,酸涩感涌上来,却流不出眼泪。他靠着冰冷的院墙缓缓滑坐下来,看着远处苍茫的雪山,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竟如此宽阔,如此难以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