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光教会艾斯特维尔港教区总部,深藏于港口区喧嚣之外的肃穆高地。厚重的花岗岩墙体隔绝了海风的咸腥与码头的喧嚣,内部唯有永恒的烛光、熏香的气息,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沉淀了信仰与权力的寂静。
走廊深邃,两侧高耸的拱窗镶嵌着描绘圣徒事迹的彩色玻璃,将外部天光过滤成一片片冰冷、斑斓的光斑,投射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黑曜石地板上。空气凝滞,唯有远处唱诗班若有若无的缥缈和声,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低语。
走廊尽头,一扇沉重的、包裹着铁皮的黑橡木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
门内,是裁判所档案秘库。空间并不十分宽敞,但高耸的拱顶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墙壁被顶天立地的暗色橡木档案架占据,层层叠叠,如同一座座沉默的墓碑,上面挤满了用厚实皮绳捆扎、贴着泛黄标签的卷宗。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羊皮纸、干燥墨水和淡淡防蛀药草混合的奇特气味,冰冷而沉重。
一名男子站在秘库中央一张宽大的黑檀木书桌后。
他很高,瘦削得如同一柄出鞘的直剑。深褐色的头发剃得极短,紧贴着头皮,勾勒出冷硬的头骨轮廓。身上不再是当年那套便于行动的轻便链甲与罩袍,而是一袭剪裁极为合体的高阶骑士审判官常服:深墨绿色的厚重天鹅绒面料,领口、袖口和前襟边缘用银线绣满了繁复而冰冷的荆棘与天平纹样。一枚银质圣徽——圣光之眼被荆棘环绕——端正地别在左胸心脏位置,下方果然还有一个极小的、同样用银线刺绣的、展翅欲飞的鹰隼标记。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颧骨高耸,法令纹如同刀削。最慑人的依旧是那双眼睛——浅灰色的虹膜,如同两片磨砂的玻璃,冰冷、锐利,缺乏温度。此刻,这双眼睛正专注地审视着摊开在桌面上的几份薄薄的报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行行工整却冰冷的文字。
他面前摊开的,正是近期关于港口区异常事件的摘要报告。其中两份,被他的指尖若有若无地压着。
一份抬头是“港口区新营业体‘常青之树’酒馆观察记录(补充)”。报告内容简洁:酒馆因独家饮品(“晨曦微光”、“新叶生机”、“暖炉余韵”)声名鹊起,效果描述(提神、深度宁静)与常规兴奋剂不符,初步分析未发现已知违禁成分。经营者魏岚,背景空白,疑点重重。格伦·铁锚为其公开背书。另附:前瓦尔德斯家族成员艾莉诺·冯·瓦尔德斯现为该酒馆实际运营者。
另一份抬头则更简练:“活圣人伊莎贝拉阁下行程纪要(片段)”。其中一行被墨水稍稍加深:“……于晨祷前,独自前往码头区‘常青之树’酒馆,逗留约三刻钟,饮用一杯名为‘晨曦微光’的饮品。举止如常,离开时神色平和。”
他的目光在这两份报告之间缓缓游移,最终定格在“瓦尔德斯”那个姓氏上,以及紧挨着它的“常青之树”与“魏岚”这两个名字。冰冷的灰眸深处,一丝极淡、却极其锐利的精光,如同潜伏在冰层下的毒蛇,倏然闪过。
瓦尔德斯。
这个本该被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随着时间彻底腐烂的名字,竟然又和一间迅速崛起、透着古怪的酒馆联系在了一起?一个背景成谜的店主,一个流亡的家族余孽……还有格伦·铁锚那种油盐不进的麻烦人物公开站台?
最让他心头那根无形之弦骤然绷紧的,是活圣人伊莎贝拉那反常的举动。
伊莎贝拉·晨星。教廷近年来冉冉升起的“活圣人”,纯净圣光的化身,悲悯行走人间的象征。她的行程向来备受瞩目,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无数目光。她为何会独自一人,在清晨时分,踏入码头区那样鱼龙混杂之地的一间新开酒馆?仅仅是为了品尝一杯被水手赞誉的饮品?
他太了解伊莎贝拉在教廷内部所代表的力量,以及她那份悲悯背后可能隐藏的、对“真相”近乎偏执的追求。她的目光投向哪里,哪里就有可能被那纯净到刺眼的光芒照亮。而“常青之树”,尤其是它与“瓦尔德斯”的关联,恰恰是他最不希望被“照亮”的角落——那下面埋藏着太多经不起审视的污泥。
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痉挛的抽动,掠过他紧抿的嘴角。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精心构筑了多年的权势堡垒,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发出了第一声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咔嚓”裂响。
危险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他的脊椎。
“笃,笃。”
两声极其轻微、却带着特定节奏的敲门声,打破了秘库内死水般的沉寂。
“进。”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在密闭的空间里激起短促的回音。
黑橡木门无声地滑开一道更宽的缝隙。一名穿着裁判所见习骑士灰色制服的年轻人闪身而入,动作迅捷恭谨。他低着头,不敢直视书桌后的身影,快步走到桌前约三步远的位置站定,右手握拳按在左胸心脏位置,行了一个标准的裁判所内部礼。
“费奇大人。”年轻骑士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您吩咐的初步核查有结果了。”
“说。”费奇的目光甚至没有从桌面的报告上完全移开,只是用那冰冷的灰眸扫了来人一眼。
“是。关于‘常青之树’店主魏岚,外围眼线反馈,此人深居简出,极少离开酒馆。与港口议会、码头工会等势力无明显公开接触。但……”年轻骑士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有未经证实的、非常模糊的流言在码头区最底层流传,提及此人似乎……能与植物沟通?甚至能令其‘服从’?流言源头不明,传播范围极小,可信度存疑。”
能与植物沟通?令其服从?
费奇摩挲着报告纸页边缘的指尖微微一顿。这听起来荒谬绝伦,简直如同乡野愚妇口中的巫术传说。但……联想到那份报告里提到的、效果奇特的“花草”饮品,以及伊莎贝拉那反常的造访……荒谬之中,是否藏着一丝需要警惕的异常?
“继续。”费奇的声音毫无波澜,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是。”年轻骑士松了口气,继续汇报,“关于艾莉诺·冯·瓦尔德斯,确认其目前是‘常青之树’的实际管理者,负责日常运营。暂未发现其与家族旧部或沙漠本部有联系的迹象。另外……”他稍微提高了点音量,“港口议会方面,莫顿议员的首席秘书帕特里克·斯通先生,近日曾去过珍珠巷的‘菲奥娜夫人衣料店’,并与艾莉诺·冯·瓦尔德斯有过短暂交谈。具体内容不详,但据旁观者描述,气氛……似乎并不友好。”
帕特里克·斯通?莫顿的心腹猎犬?
费奇的灰眸深处,那丝冰冷的锐利再次凝聚。莫顿那条贪婪的老狐狸,嗅觉倒是灵敏得很。看来“常青之树”的崛起和它与瓦尔德斯余孽的关联,也同样引起了这位“接收者”的警觉,甚至可能已经开始了某种试探或布局。
瓦尔德斯这块腐肉上,还残留着他和莫顿当年联手钉下的钉子。如今,这钉子似乎有松动的迹象,还引来了新的、不可控的变量——那个魏岚,以及……伊莎贝拉的目光。
三方,不,四方势力(如果算上那个立场不明的格伦·铁锚)的视线,正因这间小小的酒馆而微妙地交织、碰撞。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引爆足以将他焚毁的烈焰。
不能再等了。他必须知道,那个魏岚到底是什么来路?那间酒馆里,除了一个瓦尔德斯的余孽,还藏着什么不寻常的“痕迹”?这些痕迹,是否会对当年那桩被完美封存的“铁案”构成威胁?
费奇缓缓抬起手,用那保养得宜、骨节分明却带着一种金属般冷硬感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上那份关于“常青之树”的报告。
“那个魏岚,还有那间酒馆……”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宣判,在堆满卷宗的秘库里回荡,“动用‘净尘者’。查清楚。所有不寻常的痕迹,无论多细微,我都要知道。”
“净尘者……”年轻骑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是裁判所内部一支极其隐秘、专门负责处理“敏感”调查的小队,行动如风,不留痕迹,直接向当地的最高审判官负责。动用他们,意味着事态已被大人评估为潜在的严重威胁。
“是,费奇大人!”年轻骑士肃然领命,右手再次重重按在左胸,头颅垂得更低。
“去吧。”费奇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死寂,仿佛刚才下达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指令。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桌面,指尖却再次落回“伊莎贝拉”和“常青之树”交汇的那一行字上。
年轻骑士无声而迅捷地退出了秘库,沉重的黑橡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秘库内重归死寂,唯有烛火在费奇冰冷的灰眸中跳跃,映照出深不见底的幽暗算计。
秘库那扇巨大的拱窗外,冰冷的石质窗台边缘,一道狭窄的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一簇不起眼的深绿色苔藓。它细小、卑微,几乎与粗糙的花岗岩融为一体。海风裹挟着湿气从港口方向吹来,拂过这高处的石缝,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