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的日子,定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
没有凯旋的仪仗,没有欢呼的百姓。只有一队风尘仆仆、煞气未消的人马,沉默地穿过王城寂静的街道。
为首者,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身姿挺拔,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整洁的旧式轻甲,外罩一件明显不合身、略显宽大的玄色斗篷,遮住了大半面容。雨水顺着斗篷的褶皱滑落,滴答作响。
他身后,跟着约莫两百余名骑士。这些人装束各异,有的穿着缴获的联军皮甲,有的依旧是部落风格的毛皮服饰,甚至有些还带着伤,绷带上渗着暗红的血迹。他们沉默无言,眼神却如同雪原上的饿狼,锐利、警惕,带着一种经历过尸山血海的冰冷煞气,与王城精致而浮华的气息格格不入。
这,便是澹台烬和他带回来的、黑狼部最核心的一部分力量,也是他未来“烬北侯府”护卫的雏形。
队伍行至新赐的“烬北侯府”门前。朱漆大门紧闭,门前冷落,只有几个内侍监和兵部的小吏在雨中等候,脸上带着程式化的恭敬与一丝难以掩饰的疏离与审视。
澹台烬勒住马,抬起头。
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透过雨幕,看着那座陌生的、象征着荣耀与囚笼并存的府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就在这时,街道的尽头,缓缓行来了一顶素雅的青绸小轿。
轿子在侯府斜对面的一株老槐树下停下。轿帘微掀,露出一张倾世容颜。
是月羲。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雪青衣袍,鬓边那枚木簪清晰可见。
她没有上前,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隔着一街的冷雨,遥遥望来。
两人的目光,在潮湿的空气中骤然相遇。
刹那间,周遭所有的喧嚣、雨水、审视的目光,仿佛都潮水般褪去。
澹台烬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看着她,看着她在雨中愈发显得清冷朦胧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平静的、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的眸光。
半年多的生死搏杀,北境的风霜血雨,无数个在绝望中挣扎的日夜……所有的一切,在看到她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的瞬间,仿佛都有了归处。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对她点了点头。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尘埃落定的沉重。
月羲接收到了他的目光,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清艳至极的笑意。她也微微颔首,随即放下轿帘,青绸小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雨巷深处。
仿佛从未出现过。
澹台烬却依旧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条不断滴落。
直到身后的巴图低声提醒:“侯爷,该进府了。”
澹台烬才猛地收回目光,眼底所有的情绪瞬间收敛,重新覆上一层冰冷的漠然。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悍厉。
“进府。”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迈步,踏上了侯府门前冰冷的石阶。
这一步,踏出的不再是质子的卑微,而是烬北侯的征途。
身后,那两百狼骑沉默下马,动作整齐划一,冰冷的甲胄与武器碰撞,发出铿锵之声,带着北境的血腥气息,悍然闯入了这片温柔富贵、却又杀机暗藏的王城之地。
烬北侯府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窥探的目光与淅沥的雨声。府内庭院深深,虽不及顶级权贵府邸的奢华,却也亭台楼阁俱全,只是空置已久,透着一种无人气的清冷。
澹台烬解下湿透的斗篷,随手递给迎上来的、景王派来的府内管事。那管事低眉顺眼,动作恭敬,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侯爷,热水已备好,您是否先……”
“不必。”澹台烬打断他,声音带着北境风沙磨砺出的粗粝,“召集府内所有仆役,前院集合。”
他的目光扫过庭院中垂手侍立的、明显是各方眼线的仆从,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不过一刻钟,近百名仆役战战兢兢地聚集在前院,在雨中低着头,不敢直视这位名声复杂的新主子。
澹台烬站在廊下,甚至没有看他们,只是对身旁的巴图吩咐道:“你带人,一个一个查。来历不清、手脚不净、或者看着不顺眼的,一律发卖出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
巴图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侯爷放心,这事儿俺在行!”
底下仆役顿时一阵骚动,恐慌的情绪蔓延开来。这位新侯爷,竟如此不留情面,甫一归府就要清洗!
澹台烬不再理会这边的鸡飞狗跳,转身向内院走去。他需要一处绝对安全、不受监视的空间。
是夜,烬北侯府的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澹台烬沉静的侧脸。他已换上一身干净的墨色常服,湿发随意披散,少了几分白日的悍厉,多了几分深沉。
巴图处理完仆役的事情,前来复命:“侯爷,清理出去三十多人,剩下的暂时看起来还算老实。府里各处俺也安排了咱们自己的人守着,都是北境带回来的老兄弟,信得过。”
澹台烬“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书案上。那里放着一封没有署名的拜帖,是傍晚时分,一个孩童塞给门房的。
他拿起拜帖,打开,里面空无一字,只有一枚……干枯的、被压得平整的梅花花瓣。
澹台烬的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
他认得这梅花。与神祠院中那株老梅同源,也与她鬓边木簪上那朵,遥相呼应。
无需言语,这是她的邀约。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夜色浓重,雨已停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新气息。
“备马。”他低声吩咐,“我出去一趟。”
巴图愣了一下:“侯爷,这么晚了,您刚回来,外面恐怕……”
“无妨。”澹台烬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