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坐在最末席、几乎隐在阴影里的澹台烬,在月羲踏入殿门的瞬间,便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穿越重重人影,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握着粗糙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他知道她美。
在质子府那昏暗的破屋里,在跳动的火光下,他早已无数次暗自描摹过她的容颜。可他从未想过,当她置身于这金玉满堂、珠光宝气的宫殿之中时,那份美竟会如此……具有摧毁性。
像一轮明月,骤然升上喧嚣的尘世,令所有华灯黯然失色。
也令所有潜藏的觊觎与恶意,无所遁形。
他看到她微微蹙了下眉,似乎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过分的关注。那细微的动作,让他心口一紧。
……
宫宴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重新开始,只是众人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安静坐在巫女席位上的身影。
按照流程,有巫祝上前,进行例行的祈福舞蹈与吟唱。那巫祝也算容貌姣好,舞姿曼妙,可在月羲那夺人心魄的光芒映衬下,竟显得如同庸脂俗粉,动作也僵硬了几分。
景王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摆了摆手,示意祈福环节尽快结束。
终于,轮到了“恩赏”环节。
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王上有赏——赐,神祠巫女月羲,金丝珍珠头面一套,云锦十匹,谢恩——”
这份赏赐,对于一个普通巫女而言,已是天大的荣耀。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月羲身上。
她却并未如众人预期般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御座前方,依礼屈膝,声音清越平静,如同玉磬轻击:
“月羲,谢王上赏赐。”
没有惶恐,没有激动,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无。那态度,不像是接受恩赏,倒像是……某种平等的致谢。
这份超乎寻常的镇定,让景王眼中兴味更浓。他并未让她立刻退下,反而身体前倾,带着一丝玩味,开口问道:
“月羲巫女,朕听闻,你近日时常出入……质子府?”
此话一出,殿内刚刚回升的些许嘈杂声再次低了下去。来了!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
无数道目光在月羲和末席的澹台烬之间来回扫视,带着看好戏的兴奋与鄙夷。
澹台烬垂着眼,盯着杯中浑浊的酒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周身的气息冰冷得仿佛能将空气冻结。
月羲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闻言,缓缓抬起头,迎向景王探究的目光。
那一刻,她眸中的云雾似乎散开些许,露出其下冰雪般的澄澈与坚定。
“回王上,”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巫者职责,抚慰伤痛,净化污秽。质子府怨煞之气深重,月羲奉神祠之命,前去诵经净化,驱散阴霾,以免煞气冲撞王城祥和。此乃分内之事。”
她将一切归结于“职责”与“净化”,理由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景王眯了眯眼,显然不信,却一时找不到话柄。他目光转向末席,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与戏谑:
“哦?原来是去为澹台质子‘净化’煞气?看来效果显着,质子如今气色,果然好了不少。”他顿了顿,声音提高,“澹台烬,月羲巫女为你如此辛劳,你还不快上前,亲自敬酒谢恩?”
这是赤裸裸的折辱!
要澹台烬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像一个卑微的奴仆一样,向一个(在他看来)因他而受赏的巫女敬酒道谢!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角落,等待着看好戏,等待着看他如何屈辱地低下头颅。
月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澹台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然而,就在澹台烬缓缓抬起头,眸中血色即将弥漫的瞬间——
月羲却忽然直起身,转向景王,再次开口。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性威严,仿佛九天之上的神谕:
“王上,巫者行事,只遵神意,不问凡尘酬谢。此酒,恐污秽了神灵赐予的净化之力,月羲……不敢受。”
她微微躬身,语气恭敬,态度却斩钉截铁。
直接将一场蓄意的折辱,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并抬到了“神意”与“污秽”的高度!
景王愣住了。
满殿文武也愣住了。
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空有美貌的巫女,竟有如此急智和胆魄,敢在御前如此回绝!
澹台烬抬起的动作僵在半空,他看着月羲挺直的脊背,看着她面对王权毫不退缩的侧影,胸腔里那颗冰封已久的心脏,如同被投入烈焰,剧烈地灼烧、狂跳起来!
她不仅没有在他受辱时退缩,反而……以一种更决绝、更耀眼的方式,挡在了他的身前!
景王的脸色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恼怒。这巫女,美则美矣,却如此不识抬举!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然而,月羲仿佛毫无所觉。她重新转向景王,那双蕴着星河的眸子,平静地迎视着帝王含怒的目光,周身那朦胧而强大的神性光辉,在此刻仿佛变得更加浓郁,让人不敢逼视。
她轻轻抬手,拂过鬓边那枚毫不起眼的木簪,动作自然,却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韵律。
“王上若真欲赏赐,”她缓缓道,声音空灵,如同自九天传来,“月羲唯愿,王城内外,怨煞平息,众生……皆得安宁。”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末席那个孤寂的身影。
众生,自然也包括他。
一句话,将个人的恩怨,再次升华到了为苍生祈福的境界。
景王到了嘴边的斥责,竟被她这悲天悯人的姿态和那不容亵渎的气场所慑,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死死盯着月羲,仿佛要透过那绝美的皮囊,看穿其下的灵魂。
琼华殿内,一片死寂。
唯有月羲独立中央,素衣胜雪,风华绝代,宛如神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