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的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每个人的心头都激起了层层涟漪。
一个即将终结的时代。
这句话的分量,太重了。
“喂!你们在说什么谜语啊?”
三月七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这片凝滞的空气。
“什么亡者的遗愿,什么终结的时代,能不能说点我们能听懂的?”
罗刹没有理会她,他翠绿色的眼瞳依然注视着陆沉,仿佛在等待一个答案,或者说,一个确认。
瓦尔特的表情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视线在罗刹那张俊美却毫无生气的脸上停留了许久。
这张脸……他不可能认错。
虽然气质截然不同,但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相似感,绝不会错。
但那个人已经死了,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
瓦尔特的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但他没有表露分毫。
他只是默默地向前站了半步,不着痕迹地将三月七和星护在了身后。
“时代会不会终结,我不敢断言。”
陆沉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罗刹那句石破天惊的评价,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我只知道,你背负的东西,很危险。”
陆沉的视线,落在了那口巨大的棺椁之上。
“而你实现愿望的方式,更危险。”
罗刹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了然。
“为了达成崇高的目的,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他缓缓说道。
“哪怕是,弑神。”
弑神!
这两个字,如同无声的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三月七的嘴巴张成了“o”型,半天都合不拢。
星那双金色的眼眸也猛地睁大,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球棒。
就连一直表现得沉稳无比的瓦尔特,呼吸也为之一滞。
弑神?
他们到底在谋划着何等疯狂的事情!
“你们的目标,是‘丰饶’药师?”
陆沉直接点破了对方的意图。
罗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反问了一句。
“阁下觉得,除了那位慈怀的星神,仙舟联盟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如此大费周章的敌人吗?”
这个回答,等同于默认。
“疯子!你们这群疯子!”
三月七终于反应过来,她指着罗刹,声音都有些发颤。
“那可是星神啊!你们怎么敢……你们怎么能……”
“为何不敢?”
罗刹的语气依旧温和,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偏执。
“星神并非全知全能,祂们也会陨落。只要有合适的武器。”
他的手,轻轻抚上了身旁的棺椁。
“而我们,恰好就带来了这样一件武器。”
“一位星神的遗骸。”
“[繁育]的遗骸,看来你们的计划谋划已久了。”
陆沉微微一笑,并不意外罗刹的话。
可这话落到其他人耳中,却不亚于晴天霹雳。
繁育,曾经肆虐宇宙的蝗灾之王,另一位已经陨落的星神。
用一位星神的遗骸,作为武器,去猎杀另一位星神。
这个计划的疯狂程度,已经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想象。
昔涟的心都揪紧了,她下意识地握紧了陆沉的手。
“陆沉先生,果然见多识广。”
罗刹赞叹了一句。
“没错,这便是我们最后的底牌。”
他坦然承认,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看向陆沉,翠绿的眼瞳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
“现在,阁下明白了吗?我们与你,并非敌人。我们有着共同的目标,置丰饶于死地。”
他的话语,充满了蛊惑。
他试图将陆沉,拉到自己的阵营之中。
然而,陆沉的反应,却再次出乎了他的预料。
“我明白了。”
陆沉点了点头。
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让罗刹脸上那万年不变的笑容,第一次出现错愕的话。
“我明白,你们的计划,漏洞百出。”
“漏洞百出?”
罗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他翠绿的眼瞳微微眯起,审视着陆沉。
这是他与陆沉见面以来,第一次流露出带有压迫感的气息。
他为了这个计划,谋算了许久,联合了罗浮最顶尖的几位强者,每一步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
现在,却被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轻描淡写地评价为“漏洞百出”。
“阁下此话何意?”
他的声音,冷了几分。
“意思很简单。”
陆沉的语气依旧平淡,他伸出手指,不紧不慢地分析着。
“第一,你的盟友,那位前代剑首镜流,她的状态很不稳定。”
“魔阴身已经深入她的神魂,她是一柄伤人伤己的双刃剑。你如何保证,在最关键的时刻,她不会被疯狂吞噬,将剑锋对准你们自己?”
罗刹沉默了。
镜流的状态,确实是他计划中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第二,你的武器。”
陆沉的视线,再次落在那口棺椁上。
“‘繁育’的遗骸,的确拥有弑神的力量。但塔伊兹育罗斯的力量,核心是‘增殖’与‘毁灭’。你如何保证,在使用这件武器之后,它不会反过来将整个罗浮,甚至使用者本人,变成新的‘蝗灾’?”
“一件无法被完全控制的武器,带来的威胁,甚至比敌人更大。”
瓦尔特的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
陆沉所说的,正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星神的遗骸,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污染源。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陆沉看着罗刹,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太小看‘丰饶’药师了。”
“一位执掌‘生命’权柄的星神,祂最强大的能力,从来都不是战斗。而是那近乎无穷无尽的‘存在’本身。就算你们侥幸摧毁了祂在罗浮的这具化身,只要宇宙中还有一个生灵在渴求长生,祂就能再度归来。”
“你们的‘弑神’,从一开始,就是个伪命题。你们最多,只能做到‘驱逐’。”
陆沉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罗刹的心上。
他那张俊美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丝毫血色。
因为陆沉所说的每一个问题,都是他计划中那些被刻意忽略,或者说无法解决的死结。
小巷里,死一般的寂静。
三月七和星已经完全听傻了。
她们虽然听不太懂那些关于星神权柄的复杂理论,但她们能看明白一件事。
那就是,眼前这个叫罗刹的家伙,他那个听起来很厉害的弑神计划,被陆沉三言两语,就给批得一文不值。
“你……”
良久,罗刹才缓缓吐出一个字。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他看着眼前这个平静得不像话的男人,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无力感。
仿佛自己穷尽一生心血构筑的宏伟蓝图,在对方面前,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涂鸦。
“看来,阁下对命途的理解,远在我之上。”
罗刹最终还是恢复了平静,他甚至还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不过,我们还有一个备用方案。”
他看着陆沉,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如果我们的计划失败,或者说,在我们失败之后,我们会将这具‘繁育’的遗骸,交给你。”
“什么?!”
三月七再次惊呼出声。
瓦尔特也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罗刹。
“以阁下的能力,或许能比我们更好地使用它。”
罗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让一位星神的遗骸,成为你晋升的阶梯。让你成为超越绝灭大君,无限接近星神的存在。”
“到那时,终结‘丰饶’的使命,就拜托你了。”
这番话,让在场除了陆沉和昔涟之外的所有人,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他们竟然想人为地,再创造出一个“星神”级的怪物!
昔涟担忧地看着陆沉。
她知道陆沉的力量很强,但星神的遗骸,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陆沉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他来罗浮,除了要解决幻胧,揪出她背后的其他绝灭大君之外,另一个目标,就是这具“繁育”的遗骸。
罗刹和镜流的计划,在他看来,太过理想化,成功率低得可怜。
与其让他们拿着这件危险的武器去豪赌,不如一开始,就由自己来接管。
“你的提议,我收到了。”
陆沉的回应很平淡。
“不过,我不需要你们‘给’。”
他上前一步,那股源自侵蚀律者的无形威压,悄然散开。
“因为这件东西,我本就会取走。”
他的话语,充满了不容置喙的霸道。
罗刹的瞳孔,猛地一缩。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
“站住!不许动!”
彦卿那带着几分少年怒火的声音响起。
他带着一队精锐的云骑军,手持明晃晃的兵刃,将整个小巷堵得水泄不通。
当他看清巷子里的情景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星穹列车的几人,那个叫罗刹的通缉犯,还有……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陆沉。
这些人,竟然全都聚在了一起!
“好啊!原来你们是一伙的!”
彦卿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愤怒。
他将手中的长剑指向陆沉,厉声喝道。
“陆沉!你身为将军的盟友,竟然与星核猎手的同党勾结!你该当何罪!”
“所有人,全部拿下!”
彦卿一声令下,他身后的云骑军士兵们立刻上前,手中的长戈闪烁着寒光,将巷子里的几人团团围住。
肃杀的气氛,瞬间取代了之前那场关于神明与命运的诡异谈判。
三月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到了瓦尔特身后。
星则握紧了球棒,摆出了战斗的姿态。
罗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只是平静地站在棺椁旁,仿佛周围这些杀气腾腾的士兵,都只是空气。
“彦卿骁卫,我想你误会了。”
瓦尔特试图解释。
“误会?”
彦卿冷笑一声,他此刻正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什么误会!你们和这个通缉犯,鬼鬼祟祟地聚在这里,不是同伙是什么?”
他的视线,死死地锁定在陆沉身上。
昨晚的挫败感,加上此刻的“人赃并获”,让他将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到了陆沉身上。
“尤其是你!陆沉!”
彦卿的剑尖,几乎要抵到陆沉的胸前。
“将军那么信任你,你却背地里做出这种事!我现在就将你们全部缉拿,带到将军面前,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昔涟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怒意。
她刚想开口,却被陆沉抬手拦住了。
陆沉从头到尾,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他只是用一种看小孩子胡闹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气急败坏的少年。
“彦卿。”
陆沉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巷子的喧嚣都为之一静。
“你真的很吵。”
彦卿的身体一僵,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该退下了。”
陆沉的语气,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没有去看彦卿,而是抬起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巷口,缓缓说道。
“景元将军,这出戏,演得也差不多了。”
“该落幕了。”
这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彦卿更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胡说八道什么!将军怎么会在这里!”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
一道温和中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息声,便从巷口传了过来。
“唉,本来还想再多看一会儿的。”
景元的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走出。
他依旧是那副慵懒的模样,但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却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他看着陆沉,仿佛在看一个让他头疼不已的谜题。
“将军?!”
彦卿彻底傻眼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将军,竟然真的就藏在附近。
那自己刚才那副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模样,岂不是……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涌上了彦卿的心头,他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精彩纷呈。
“陆沉阁下,你又是怎么发现我的?”
景元没有理会自己那快要石化的弟子,他饶有兴致地问陆沉。
“你的人,从我们进茶馆开始,就一直跟着。”
陆沉的回答简单直接。
“你故意放出罗刹在丹鼎司的消息,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又让彦卿把我们引到这里,不就是想借我的手,来试探这位罗刹先生的深浅,看看他和你,是否是同一路人吗?”
陆沉几句话,就将景元所有的布局,剖析得一清二楚。
景元的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被对方当着所有人的面,如此直白地拆穿,这种感觉,实在是有些……尴尬。
瓦尔特、三月七和星,此刻也终于明白了过来。
搞了半天,他们从头到尾,都只是景元这出大戏里的群众演员。
“咳。”
景元干咳一声,掩饰住自己的情绪。
他挥了挥手,示意彦卿和云骑军退下。
“都退下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可是,将军……”
彦卿还想说什么,却被景元一个眼神制止了。
他只能满心不甘地收起长剑,带着队伍,灰溜溜地退到了一旁,只是那双眼睛,还在陆沉和景元之间来回扫视,显然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小巷里,再次恢复了平静。
只是此刻的局势,变得更加微妙。
景元,陆沉,罗刹。
三位罗浮棋局中,最重要的棋手,终于正式站在了同一张棋盘前。
“既然阁下已经把话都说开了,那我也就不绕圈子了。”
景元收起了那份慵懒,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他看向罗刹。
“阁下潜入仙舟,接触建木,究竟有何目的?”
“我的目的,刚才已经说过了。”
罗刹平静地回应。
“弑神。”
景元的瞳孔,微微收缩。
虽然他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个词,还是让他心神剧震。
“就凭你们?”
“还有它。”
罗刹拍了拍身旁的棺椁。
景元的视线,落在了那口棺椁上。
他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疯了,你们都疯了。”
他低声自语。
“或许吧。”
罗刹不置可否。
“但为了终结这无尽的轮回,总要有人,去做那个疯子。”
景元沉默了。
他看着罗刹,又看了看陆沉。
一个是要用星神遗骸弑神的疯子。
一个,是连穷观阵都无法窥探,深不可测的怪物。
罗浮的未来,似乎就系于这两人之手。
这让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就在这时,陆沉动了。
他无视了正在对峙的景元和罗刹,径直走到了那口巨大的棺椁前。
他伸出手,轻轻地,落在了冰冷的棺盖上。
“好了,你们的理念之争,可以稍后再谈。”
他的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现在,先来谈谈这件东西的归属权。”
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视线定格在罗刹的脸上。
“这口棺里的东西,我要了。”
巷子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
陆沉那句轻描淡写却霸道无比的宣言,让所有人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罗刹那张几乎没有表情的俊美脸庞上,温和的假面终于寸寸碎裂。他翠绿色的眼瞳猛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宛如深渊的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他可以容忍计划被剖析,可以接受理念被驳斥,但他绝不能容许这件承载着他一切执念的“武器”,被他人染指。
“阁下,是在说笑吗?”罗刹的声音不再温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
“你看我,像在说笑吗?”陆沉反问。
他那只放在棺盖上的手,指尖上紫色的数据流光芒大盛,开始以一种蛮横的姿态,解析着棺椁表面的封印。
滋滋——
细微的、仿佛电路烧毁的声音响起。
那是“繁育”遗骸残存的力量,在与陆沉的侵蚀权能进行着最根源层面的对抗。
罗刹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他刚要动作,一股更加恐怖、更加纯粹的剑意,毫无征兆地从巷口灌入!
这股剑意,不像彦卿那般炽烈如雷,也不像景元那般浩瀚如海。
它冷,冷得彻骨,仿佛能冻结灵魂。
它利,利得惊心,仿佛能斩断因果。
其中,还夹杂着一股无法化解的悲怆与癫狂,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源自神魂的战栗。
一道白色的身影,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清冷的、仿佛揉碎了月光的剑光,便已横亘在陆沉与棺椁之间。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华丽炫目的光效。
那道剑光只是静静地悬停在那里,却仿佛划分开了两个世界。
陆沉的手,被一股无形却锋利无比的力量挡了回来。
他收回手,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身影,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几分认真的意味。
那是一个身着素白衣衫的女人,身形高挑,一头银白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
她的双眼,被一条黑色的布带蒙着。
可即使蒙着双眼,那股睥睨天下的绝世锋芒,依旧让任何人都不敢直视。
“镜流……”
一声沙哑的、充满了复杂情绪的低语,从景元口中吐出。
这一刻,这位运筹帷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神策将军,彻底失态了。
他脸上那标志性的慵懒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痛苦、与不敢置信的苍白。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白色的身影,身体甚至在微微颤抖。
那个被他亲手……
彦卿也彻底呆住了。
那种剑意,完全无法抵挡。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握着剑的手,不自觉地松开又重新握紧。
巷子里的气氛,变得无比诡异。
镜流没有理会任何人,微微转向罗刹的方向。
“计划有变,我们走。”她的声音,和她的剑一样,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你来晚了。”罗刹看着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但那股对峙的紧张感,却已然消散。
镜流没有回答。
她一手抓住罗刹的衣领,另一只手按住那口巨大的棺椁,毫不拖泥带水,转身便要离开。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霸道绝伦。
仿佛在场的云骑军、星穹列车,乃至神策将军,都只是不存在的背景板。
“站住!”
彦卿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鼓起全部的勇气,怒喝一声,便要再次出剑。
“彦卿,回来。”
景元的声音,却在此刻响起。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与空洞。
彦卿的动作僵住了。
他回头,看到自家将军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猛地一痛,所有的战意瞬间烟消云散。
陆沉从始至终都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镜流出现,看着景元失态,看着他们准备离去。
这出戏,比他预想的,还要精彩。
“后会有期。”
罗刹在离开的前一刻,回头深深地看了陆沉一眼,翠绿的眼瞳中,意味深长。
下一秒,镜流、罗刹,以及那口巨大的棺椁,都彻底消失不见。
只留下那股冰冷的剑意,还若有若无地在空气中飘荡。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云骑军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三月七和星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瓦尔特推了推眼镜,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彦卿看着自家将军,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敢开口。
良久。
景元缓缓地转过身,他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用一种低沉到近乎沙哑的声音开口。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各位……请回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说完,他便迈开脚步,向着巷子外走去。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挺拔的背影,在这一刻,却显得无比萧索与沉重。
景元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人,和一地无人收拾的残局。
那股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氛围,比刚才三方对峙时还要沉重。
“刚……刚才那个,到底是谁啊?”三月七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小声地问瓦尔特,“好厉害啊,一出场就把所有人都镇住了,连那个景元将军都……”
她没敢把“吓傻了”三个字说出口。
“镜流。”瓦尔特的声音很低沉,“罗浮上一代的剑首,景元的师父,也是……将他推上将军之位的引路人。”
“师父?”三月七和星都睁大了眼睛。
难怪景元会有那样的反应。
彦卿站在原地,拳头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传说中的剑首还活着。
自己敬若神明的将军,在她面前流露出那样脆弱的一面。
而那个他一直视为眼中钉的陆沉,却从头到尾都像个局外人,冷静地看着这一切,甚至……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彦卿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短短一个时辰内,被反复地击碎,然后重组。
他一直以来的骄傲,他所坚信的秩序,在这些真正的大人物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陆沉先生。”
瓦尔特走到了陆沉面前,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看来,罗浮的局势,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掌控。星核、幻胧、罗刹,现在又加上这位前代剑首……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星核危机了。”
他看着陆沉,语气郑重。
“星穹列车需要重新评估此次事件的风险。我们不能再这样被动地被卷入你们的棋局之中。”
瓦尔特的言下之意很明确,他们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让他们信服的、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棋局?”陆沉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旁人无法理解的意味,“瓦尔特先生,这棋盘从一开始就是乱的。现在,不过是那些藏在暗处的棋子,自己跳了出来而已。”
他看向瓦尔特,又扫了一眼旁边那两个一脸茫然的少女。
“至于你们的去留,我从不干涉。你们可以选择现在就登上列车,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安安稳稳地继续你们的开拓之旅。”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诱惑。
“或者,留下来,看完这场大戏的最终幕。相信我,这会比你们去过的任何一个世界,都要精彩。”
瓦尔特沉默了。
他知道,陆沉说的是事实。
机遇,总是与风险并存。
罗浮这潭浑水之下,隐藏着足以颠覆星系的秘密,也同样可能蕴藏着难以想象的收获。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彦卿,忽然开口了。
“你……”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早已没了之前的盛气凌人,只剩下浓浓的困惑,“你早就知道她会出现,对不对?”
他问的不是“你是不是和他们一伙的”,而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这个问题的转变,代表着他内心的防线,已经开始崩塌。
他不再将陆沉视为敌人,而是视为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更高层次的存在。
陆沉瞥了他一眼,对这个少年人的转变,并不意外。
“我不知道‘她’会出现。”陆沉的回答,模棱两可,“我只知道,罗刹不是一个会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人。他总会给自己留一张底牌。”
这个回答,让彦卿更加迷茫了。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就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乱七八糟,找不到一个线头。
“好了,我们走吧。”陆沉不再理会他,牵起昔涟的手,“今晚的戏看够了,该回家休息了。”
昔涟乖巧地点了点头,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害怕,只是觉得好奇。
她看着陆沉的侧脸,觉得只要跟在这个男人身边,就算天塌下来,也很有趣。
瓦尔特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我们也走吧。”他对三月七和星说,“我们需要开个会。”
三月七和星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她们知道,这次的会议,或许会决定星穹列车在罗浮的未来。
小巷里,很快就只剩下彦卿一个人。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巷口,又看了看景元消失的方向。
夜风吹过,他忽然觉得有些冷。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他需要变强。
不只是剑术,更是心智,是眼界。
他要变得能看懂这盘棋,能跟上将军的脚步,甚至……能与那个叫陆沉的男人,站在同一个高度对话。
少年人的心中,第一次燃起了一团不一样的火焰。
……
回鸾阁的路上,月色皎洁。
喧嚣与混乱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只剩下两人并肩而行的脚步声。
昔涟仰着头,看着陆沉那张平静的侧脸,心里憋了很久的好奇心,终于还是没忍住。
“陆沉。”
“嗯?”
“那个好大好大的棺材……如果,你刚才真的把它抢过来了,你会怎么做呀?”
她眨着那双湖蓝色的眼眸,小声地问。
“你会……把它吃掉吗?”
昔涟那充满童真又带着点惊悚意味的问题,让陆沉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看着少女那张写满了“我很好奇”的小脸,不禁有些失笑。
“吃掉?”他挑了挑眉,故意拉长了声音,“嗯……这么形容,倒也贴切。”
他俯下身,凑到昔涟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吹得她耳廓痒痒的。
“那可是‘繁育’星神的遗骸。如果我真的把它‘吃’了,或者说,吸收了它的力量……”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昔涟的眼睛因为期待而亮晶晶的。
“会怎么样?你会变得超级超级厉害吗?比那个镜流还厉害?”昔涟追问。
“厉害,只是一方面。”陆沉的唇角,勾起一抹坏笑,“但‘繁育’的核心权能,是‘增殖’与‘扩散’。上一次它在宇宙里失控,可是造就了差点吞噬所有文明的‘寰宇蝗灾’。”
他仔细观察着昔涟的表情变化,就像在欣赏一出有趣的戏剧。
昔涟认真地消化着这些信息。
增殖……扩散……蝗灾……
她的思维,开始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散。
她先是看了看陆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然后,一抹可疑的红晕,从她白皙的脖颈,迅速蔓延到了耳根。
“增……增殖?”她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那……那是不是说……我们……我们就要不停地生……生小宝宝了?”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一个可怕又滑稽的画面。
无数个迷你的、长着粉白色头发的小陆沉和小昔涟,像蝗虫一样,铺天盖地地从回鸾阁里飞出来……
“呀——!”
少女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猛地将通红的小脸埋进了陆沉的怀里,羞得不敢见人。
“不要!那也太多了!我才不要当虫群的女王!”她闷闷的声音从陆沉胸口传来,带着一丝哭腔。
“哈哈哈……”
陆沉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他伸出手,将怀里这个胡思乱想的小家伙紧紧抱住,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傻丫头,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笑得胸膛都在震动,“我的权能是‘侵蚀’,不是‘繁育’。我只会‘侵蚀’和‘删除’它的概念,而不是继承它。”
他觉得看她这副害羞又抓狂的模样,比看景元失态还有趣。
“我只会得到它纯粹的力量,而不是……它的繁殖冲动。”
他轻轻抬起昔涟的下巴,让她那双水汪汪的、还带着羞意的蓝色眼眸看着自己。
“再说了,”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无比温柔,“如果我们真的要有孩子,我也希望,那是属于我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珍宝。而不是一场需要被平定的‘灾难’。”
他真诚的话语,像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昔涟心里所有的羞赧和慌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甜甜的、暖暖的感觉,让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撅起嘴,用那点可怜的力气,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陆沉的胸口。
“你……你这个坏人!故意逗我!”
“嗯,我坏。”陆沉笑着握住她的小拳头,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两人在月下温存了片刻,才继续向回鸾阁走去。
在打趣昔涟的同时,陆沉的思绪,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吸收一位陨落星神的力量。
这个念头,对他而言,一直是致命的诱惑,是一个足以让他直接失控的欲望。
哪怕他在察觉到这一点之后便放弃了侵蚀模拟宇宙当中的星神数据,这份欲望也从未消失。
镜流的出现,虽然打乱了他夺取棺椁的计划,但也让他确认了罗刹的全部计划。
罗浮这盘棋,越来越危险,也越来越有趣了。
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来确保自己能笑到最后。
两人回到回鸾阁。
就在陆沉推开阁楼房门的那一刻,他的动作忽然一顿。
昔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只见露台的栏杆上,不知何时,停着一只用符纸折成的金色纸鹤。
那纸鹤通体流光,散发着淡淡的、属于穷观阵的玄奥气息。
并非来自景元。
在两人的注视下,那只纸鹤仿佛活了过来,优雅地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张平整的符纸。
一行娟秀而有力的字迹,在符纸上缓缓浮现。
“太卜司太卜,欲见君一面。”
“独身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