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空白的账本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易中海仅存的心气。
他瘫在炕上,眼神涣散,望着黝黑的房梁,一动不动。
一大妈挨着他坐着,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偶尔因为窗外一丝轻微的响动而剧烈颤抖。
“空的……老阎……你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也算计不过……”易中海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
屋里没生火,寒意像无形的刀子,从门缝、窗隙钻进来,剐蹭着他们早已冰凉的身体。
存下的那点水,他们不敢再喝,窝头硬得像石头,也无法下咽。
恐惧是最好的食欲抑制剂。
前院阎家被封,中院傻柱暴毙,后院张二河虎视眈眈。
这座曾经充满烟火气的四合院,如今已是一座巨大的、无声的坟墓,而他们,是仅存的、等待被掩埋的活死人。
“老易……”一大妈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们……我们真的没路走了吗?”
易中海没有回答。
路?
哪里还有路?
张二河用贾家、阎家、傻柱的命,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焊死了。
他现在就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虫子,能清楚地看到罐外那张冷漠的脸,和随时可能落下的、致命的手指。
后院,张二河耳房。
屋里点着煤油灯,光线昏黄。张二河坐在炕桌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对从阎埠贵那里得来的银镯子。
镯子在柔软的棉布下,逐渐显露出温润的光泽,与他此刻冰冷的表情形成诡异对比。
刘光天和刘光福垂手站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空气里还隐隐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提醒着昨夜发生在中院的惨剧。
“易中海,去找了?”张二河头也不抬地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是,二河哥,”刘光天连忙回答,“按您的吩咐,没拦着。他去了阎家后墙根,鼓捣了半天,拿了个小本子回去了。”
“嗯。”张二河应了一声,似乎毫不意外。他将擦亮的镯子对着灯光看了看,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找了就好。希望……他没失望。”
刘光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偷偷抬眼看了看张二河。
他发现二河哥此刻的眼神,比昨夜动手时更让人害怕。
那是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甚至……玩弄一切的平静。
“二河哥,那易中海他们……”刘光天试探着问。
“年夜饭,总得吃点好的。”张二河放下镯子,从炕柜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推到桌边,“光福,把这个,还有这点白面,给易师傅家送去。就说……街坊邻居的一点心意,让他们过个好年。”
那油纸包里,是几片油光锃亮、肥瘦相间的腊肉,散发着诱人的咸香。
白面也是精细的好货色,在这年头是稀罕物。
刘光福愣住了,不解其意,但还是听话地拿起东西。
刘光天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更加苍白,低下头不敢再看。
张二河的声音依旧平静:“告诉他们,吃饱些。毕竟……年夜饭嘛。”
——————
中院,易中海家。
当刘光福端着腊肉和白面,敲开易家房门时,易中海和一大妈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恐。
“光……光福,这是……”易中海看着那平日里能让他们眼馋的腊肉和白面,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易大爷,一大妈,”刘光福按照张二河的吩咐,硬着头皮说道,“二河哥说,街坊邻居的,一点心意,让你们过个好年。嘱咐你们……一定吃饱些。”
说完,他几乎是逃跑似的把东西塞到易中海手里,转身就溜回了后院,仿佛那腊肉和白面是烧红的烙铁。
易中海捧着那礼物,手抖得厉害。油纸包散发出的肉香,此刻闻起来却像是腐尸的味道。
一大妈更是吓得后退一步,撞在炕沿上。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一大妈声音发颤。
易中海看着手里的东西,又看看老伴惊恐万状的脸,突然发出一阵嘶哑、凄厉的惨笑。
“什么意思?哈哈哈……断头饭!这是我们的断头饭啊!”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状若疯癫,“张二河!你好狠!你好毒啊!连最后这点时辰,你都不让我们安生!”
他猛地将手里的腊肉和白面摔在地上!油纸包散开,腊肉滚落尘土,白面撒了一地。
“不吃!我们死也不吃你的东西!”易中海冲着后院方向嘶吼,声音却因为恐惧和虚弱,显得外强中干。
吼完,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一大妈看着地上狼藉的食物,又看看崩溃的丈夫,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张二河的目的达到了。他不用刀,不用药,只用这点好意,就彻底击垮了他们最后的精神。
时间在死寂和恐惧中一点点流逝。
夜色完全笼罩了四合院。
易中海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仿佛灵魂已经离体。
一大妈蜷缩在炕角,把自己抱成一团,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外面,隐约能听到别的院落传来零星的、压抑的鞭炮声,更反衬出95号院如同鬼域。
不知过了多久,易中海突然动了。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爬起身,走到炕边,从炕席底下摸索着,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
那是他积攒的……几块大洋和几张旧票子,是他准备用来防老的最后底牌。
他拿着布包,走到一大妈面前,蹲下身。
“老婆子,”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我们……不能这么等死。”
一大妈茫然地看着他。
“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了。”易中海将布包塞到一大妈手里,“你……你拿着。待会儿,我想办法……闹出点动静,吸引注意。你……你就从后窗爬出去,能跑多远跑多远……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一大妈猛地抓住他的手,枯瘦的手指冰凉:“不……老易……不行……我们一起……”
“一起?”易中海惨然一笑,“一起就是一起死!听我的!这是……这是最后一步棋了!”
他的眼神里燃烧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决绝。
他不能坐以待毙,哪怕明知是徒劳,他也要最后搏一次!为了身边这个跟了他一辈子,没过几天好日子的女人。
然而,就在他计划着这绝望的、漏洞百出的最后一搏时——
“咚……咚……”
后院,突然传来了清晰的、一下下敲击脸盆的声音。
在这死寂的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紧接着,是张二河那不高不低,却足以让中院听清的声音:“光天,光福,都精神点。大年三十,守岁。看着点院子,别让什么阿猫阿狗……尤其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醒的,乱跑乱撞,大过年的,晦气。”
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瞬间穿透墙壁,笼罩了整个易家。
易中海刚刚燃起的那点决绝,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只剩下彻骨的冰寒和无力。
他明白了。
张二河什么都知道。
连他这最后一点徒劳的挣扎,都在对方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他们就像是被蛛网牢牢缠住的飞虫,任何细微的动弹,都只会让束缚更紧,死得更快。
他颓然松开了抓着布包的手,布包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大妈看着他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什么都明白了。
她默默地捡起布包,重新塞回他手里,然后紧紧握住他冰冷僵硬的手。
“不跑了……老易……”她声音平静得出奇,“哪儿也不去了。要死……咱也死在自己家里。”
易中海闭上眼,两行混浊的泪水,终于顺着深刻的法令纹滑落。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相互依偎着,坐在冰冷的炕上,如同两尊正在逐渐失去温度的雕像,等待着最终时刻的来临。
后院,敲击脸盆的声音停止了。
张二河站在窗前,望着中院那扇再无任何声息传来的窗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不需要亲眼去看,也知道那里面是怎样的绝望。
精神的凌迟,远比肉体的毁灭更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