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案上交县局,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却只激起一圈微澜便复归平静。没有想象中的立刻批复或激烈争论,只有陈主任打来一个电话,语气平和:“材料收到了,局里需要时间研究。你们按既定计划,把能做的事情先做起来,注意安全。”
这含糊的回应,像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前路,却也未完全阻隔阳光。张院长和林春生明白,这是让他们用行动说话,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默许。
于是,“按既定计划做起来”,就成了卫生院接下来日子的主旋律。而核心中的核心,便是那份草案从文字变为现实的艰难过程——锤炼。
锤炼,首先是对人的锤炼。
“处置角”管理小组的第一次正式“质量安全会议”在一个晚上召开。没有外人,只有他们五个。王护士长首先宣读了草案中关于人员职责的部分,然后,她拿出了几张空白的“资质评估表”。
“按照草案和项目组的要求,咱们几个,包括我在内,要想在‘处置角’独立操作,都得先过‘准入’这一关。”王护士长声音不大,但异常严肃,“理论考核,操作考核,一个不能少。林医生主考,我和张院长监督。”
李建国和小张面面相觑,既紧张又兴奋。这意味着,他们不再是跟在林医生后面打下手、跑腿的“学徒”,而是要经过正式认可、可以独立承担部分急救责任的“操作员”了。但同时,标准也陡然提高。
理论考核就在当晚进行。林春生出题,涵盖草案中的关键制度、常见急症的识别要点、急救药品的适应症与禁忌、设备操作原理与安全事项。题目不难,但要求准确。李建国答得还算流畅,小张则有些磕绊,尤其在药品剂量和相互作用方面。
“小花,肾上腺素1mg(1:1000)皮下注射用于严重过敏,但静脉推注用于心跳骤停时,剂量是0.5-1mg(1:),稀释后缓慢推注,这个区别一定要记死,用错了会出大事!”林春生指着小张做错的一道题,语气严厉。
小张脸涨得通红,用力点头:“我记住了!林医生,我回去就背熟!”
操作考核则更加严苛。模拟场景设在“处置角”,病人由张院长“扮演”。李建国抽到的场景是“急性哮喘发作”。他从快速评估(听诊、询问病史)、到启动“处置角”流程(呼叫支援、准备氧气和药物)、到实际操作(连接氧疗、抽取并皮下注射肾上腺素模拟液)、再到记录生命体征和病情变化,一整套流程走下来,虽然有些步骤略显生疏,但大体框架正确,关键点(如确保气道通畅、注意给药途径和剂量)都注意到了。
林春生和王护士长在一旁仔细观察,不时低声交流。
“肾上腺素抽取前核对安瓿,这个习惯好。”王护士长点头。
“连接氧气后没马上检查流量,应该先调好再给病人。”林春生记录下问题。
“记录时间不够精确,只写了‘大约五分钟前’,应该记录确切时间。”
考核结束,林春生和王护士长当场点评,优点肯定,缺点毫不留情地指出,并要求立即改正、反复练习。没有通融,没有“差不多”。因为他们都知道,在这里,“差不多”可能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小张的考核内容是“外伤出血的初步处理与包扎”。她更加紧张,手有些抖,但在王护士长的低声鼓励下,还是完成了清洁、按压止血、敷料包扎、固定等步骤,只是速度较慢,包扎的松紧度和美观度也有待提高。
“压迫止血的位置要再准一点,力度要持续均匀。”
“绷带缠绕的层次和反折要规范,不然容易松脱或影响血运。”
“操作过程中要注意自我防护,戴手套,避免直接接触血液。”
一条条具体的改进意见,让小张既羞愧又受益。她知道,这些严格的要求,是对她负责,更是对未来的病人负责。
连王护士长自己也参加了基础生命支持(bLS)的操作复训和考核,由林春生主考。老将出马,动作利落,流程清晰,但也暴露出一些因长期缺乏系统训练而形成的微小习惯偏差,被林春生一一纠正。
“王姐,胸外按压的频率要再快一点,深度要保证至少5厘米,回弹要充分。”
“人工呼吸前检查气道,要用‘仰头提颏法’,确保真正开放。”
王护士长虚心接受,没有丝毫架子。她知道,在这个关乎生命安全的领域,经验和资历不能代替规范。
除了准入考核,日常的培训与演练更是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和密度。每周的“学习时间”雷打不动,内容更加系统深入。林春生结合省里寄来的手册和幻灯片,开始讲授更专业的急救知识。他们学习不同原因休克的病理生理与处理原则,学习严重过敏反应的快速识别与肾上腺素使用时机,学习创伤评估的AbcdE法则(气道、呼吸、循环、残疾、暴露)……
每一次理论学习后,必然紧跟模拟演练。林春生涉及各种突发情景:药物过敏性休克、张力性气胸、糖尿病酮症酸中毒昏迷……逼着李建国和小张在模拟压力下快速判断、决策、操作。失败,复盘,再演练,直到形成相对稳定的应对模式。
锤炼,也是对流程与制度的锤炼。
“处置角”的每一条制度,都在实践中接受检验和打磨。药品每日清点制度开始执行,王护士长雷打不动,每天下班前核对基数,记录效期,发现一支临近效期的地塞米松,立刻标记并报告。设备检查维护记录本挂在了墙上,李建国负责每周检查氧气瓶压力、管道密封性、简易呼吸气囊的完好性,并签字。
抢救记录单的填写,从最初的手忙脚乱、丢三落四,渐渐变得规范、完整。林春生要求,每次“处置角”使用后,无论病人是否转走,都必须在一小时内完成记录,并由所有参与人员核对签字。他开始带着李建国和小张,对记录进行简单的分析,比如:“这次哮喘发作,从评估到给氧用了三分钟,有没有缩短的可能?”“这个外伤病人,止血用了两种敷料,哪种更有效?”
甚至清洁消毒这样的“小事”,也被纳入严格管理。小张负责“处置角”的环境清洁,王护士长制定了明确的物表消毒浓度、频次和记录要求,并亲自检查。
一次次操作,一次次记录,一次次复盘,一次次改进……枯燥、繁琐,甚至有些严酷。但所有人都咬着牙坚持着。因为他们能看到变化:李建国的手法越来越稳,判断越来越准;小张虽然依旧会紧张,但流程记忆越来越清晰,操作错误越来越少;连张院长,也开始习惯在每周的管理小组会议上,拿着记录本,询问运行数据和改进情况。
草案上的文字,正在被日复一日的实践汗水,一点点浸润、夯实,变成刻在每个人肌肉记忆和思维习惯里的东西。
外界的风雨似乎暂时远离,县局的沉默仿佛成了一种背景音。卫生院沉浸在这种内向的、近乎苦修般的锤炼之中。
星火未曾熄灭,反而在这反复的捶打中,褪去了最初的躁动与轻狂,变得更加凝实、更加炽热、也更加坚韧。他们正在用最笨拙也最扎实的方式,为自己,也为这片土地,锻造着一柄也许还不够锋利,但绝对足够坚实可靠的“健康守护之刃”。
锤炼的过程是痛苦的,但唯有经历千锤百炼,方能成就钢筋铁骨。红旗公社卫生院的蜕变,正进入最深刻、也最关键的淬火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