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依旧是熟悉的鸡鸣犬吠,炊烟袅袅。红旗公社卫生院在夏末微凉的空气中醒来,像往常一样,开始它忙碌而寻常的一天。
林春生推开诊室的门,阳光透过窗户,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他先打扫了卫生,用湿抹布仔细擦拭那张旧办公桌和检查床,又将听诊器、血压计、压舌板一一摆放整齐。然后,他翻开值班记录本,查看昨天夜班有无特殊交班事项——一切平静。
第一个进来的病人是隔壁大队的王家媳妇,怀里抱着个哭闹不休的婴儿。
“林医生,快给看看,娃拉肚子拉了两天了,屁股都红了,喂啥吐啥,蔫蔫的没精神。”年轻母亲焦急地说,眼圈发黑。
林春生接过孩子,触手微烫。检查下来,是典型的婴儿秋季腹泻,伴有轻度脱水。他开出补液盐的处方,详细交代了如何冲泡、如何少量多次喂服,以及臀部护理的方法。又叮嘱注意观察,如果出现尿少、眼窝凹陷、精神极差等情况要立刻复诊。王家媳妇认真记下,抱着孩子匆匆去拿药了。
接着是割草时被镰刀划破小腿的老农,伤口不深但沾了泥土。林春生仔细清洗消毒,做了清创缝合,打了破伤风抗毒素,又开了口服抗生素。
然后是反复咳嗽的老慢支患者来开常用药;是腹痛待查的妇人需要详细问诊和体格检查;是发热待诊的孩子需要鉴别是普通感冒还是其他感染……
诊室里人来人往,空气里混合着消毒水、草药以及各种人体散发出的气味。林春生耐心地询问、检查、诊断、开方、解释,偶尔还需要安抚焦躁的病人或家属。他的动作熟练而沉稳,神情专注,仿佛昨夜灯火下那些宏大的构想和激烈的讨论,都已被妥善地收纳起来,丝毫不影响眼前这最基础的、也是最核心的工作。
李建国在他的诊室那边,同样忙碌着。处理一个手腕扭伤的半大孩子,为一个失眠的老人进行针灸治疗,给一个高血压患者测量血压并调整用药……
王护士长穿梭在药房、治疗室和观察室之间,核对处方,发放药品,为需要输液的病人打针,给住院观察的王大哥(肠梗阻那个)换药,同时还要抽空检查一下那个宝贵的氧气瓶和配套装置的气密性。
小张则在护士站和诊室之间跑动,协助医生,照顾病人,同时还要留意门口宣传栏前是否有不识字的乡亲需要讲解。
一切都显得如此平常,如此按部就班。没有惊心动魄的抢救,没有需要冒险的穿刺,也没有来自上级的质询或同行的考察。这就是基层卫生院最常态的图景——琐碎、繁忙、充满各种常见病和多发病,但也因此,最贴近这片土地上最真实的生命脉搏。
然而,如果你仔细观察,便能从这寻常之中,看到一些悄然发生的变化。
当那位老慢支患者来开药时,林春生除了照常询问咳嗽咳痰情况,还会多问一句:“最近走路气喘有没有好一点?晚上睡觉能躺平吗?”然后根据回答,在病历上多记一笔,或许还会调整一下中成药的搭配。
当给外伤病人缝合时,李建国的手法明显比几个月前更加流畅稳定,清创也更加彻底规范——这是每周急救培训和病例讨论潜移默化的结果。
王护士长在发放药品时,会习惯性地看一眼生产日期,将临期的药放在前排,并提醒医生注意。发放吴大娘的药时,她还特意多问了一句:“大娘,缩唇呼吸还练着吗?天凉了,可得注意脖子和后背别受风。”
小张在给一个发热孩子的父母讲解物理降温时,用的语言和比喻,依稀能看到宣传栏上那些“大字报”的影子,更加通俗易懂。
甚至,当一位大娘拿着“突发胸痛”的宣传内容来询问时,不等林春生开口,在旁边候诊的一位老大爷就热心地解释起来:“这上头说了,心口疼得厉害,冒冷汗,就得赶紧躺倒,别动弹,马上找人送医院!可不能自己硬扛着走!”
这些细微之处,像水滴渗入沙地,无声无息,却实实在在地改变着这里的氛围和能力。它们源于那一次次深夜的思索、一场场认真的讨论、一件件笨拙的自制尝试、一趟趟不辞辛劳的求援奔走。
午后的阳光有些灼人,病人渐渐稀少。林春生终于得空喝口水,润了润干哑的喉咙。他走到院子里,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目光扫过那贴着“大字报”的宣传栏,扫过紧闭的库房门(里面躺着等待“新生”的x光机),扫过王护士长正在仔细检查的氧气瓶,也扫过诊室里李建国伏案书写的侧影。
一切都是寻常模样。
但他知道,有些种子已经埋下,有些根系正在伸展,有些改变正在这寻常一日日的浇灌中,悄然发生。它们或许还不够强大,不够显眼,但它们真实地存在着,生长着。
就如同这卫生院本身,简陋、平凡,却日复一日地守护着这一方乡亲的健康。而他和他的同事们要做的,就是在这份寻常的坚守中,注入更多的智慧、更多的努力、更多的希望,让它变得一天比一天更好,哪怕只是好上那么一点点。
远处田野里,庄稼在阳光下闪烁着油绿的光泽,预示着不久后的丰收。
林春生深吸一口带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空气,转身走回诊室。
“下一个。”他对着门口,清晰地说道。
寻常一日,仍在继续。而希望与改变,也在这寻常之中,如静水深流,不息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