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在忙碌中开启。普通的感冒发烧,慢性的腰腿疼痛,被镰刀划破的手指……这些构成了基层卫生院日常的绝大部分。林春生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心思却时不时飘向那份刚起草的构想和昨夜惊险的余波。
临近中午,诊室里暂时清静下来。林春生正想趁着间隙再看看那份构想草稿,张院长端着茶缸,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他没像往常一样先问病人情况,而是目光有些闪烁地在诊室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林春生桌上那摞病历和笔记本上。
“春生啊,昨晚……辛苦了。”张院长开口,语气有些含糊,“栓柱那孩子,县医院确定没事了?”
“嗯,手术顺利,在监护室,情况稳定。”林春生回答,等着院长的下文。他知道,张院长此来,绝不只是为了关心一个转院病人的情况。
张院长点了点头,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端着茶缸却半天没喝。他似乎在斟酌词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缸上斑驳的“奖”字。
“那个……孙医生,没说什么吧?关于……你那个穿刺。”张院长终于试探着问道,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怕听到上级医院医生严厉的批评,那会让他这个院长脸上无光,也让卫生院本就脆弱的处境雪上加霜。
林春生心下明了。他平静地回答:“孙医生肯定了及时引流的必要性,认为为手术争取了时间。但也指出这种操作风险太高,不可作为常规。”
张院长明显松了口气,肩膀都塌下去一些。“那就好,那就好……有肯定就好。”他喃喃道,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春生,我知道你心系病人,有胆魄。但咱们卫生院这条件……有些事,能避则避,安全第一啊。刘干事那边……”
他还是怕。怕担责任,怕惹麻烦。
林春生没有争辩,只是将桌上那份《近期发展与能力提升构想(草稿)》拿起来,递到张院长面前。
“院长,这是我这两天琢磨的一些想法。光靠冒险确实不行,咱们得从根本上想办法,把卫生院的能力提上去,把该有的流程建起来,这样既能更好地服务乡亲,也能最大限度规避风险。”
张院长愣了一下,接过那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扶了扶老花镜,仔细看了起来。他看得很慢,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手指随着目光一行行移动。
诊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张院长翻动纸页的轻微声响。
良久,张院长放下稿纸,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他没有立刻评价,而是端起茶缸,喝了口早已凉透的茶水。
“想法……是好的。”他缓缓开口,语气比刚才慎重了许多,“内部培训,健全制度,搞点健康宣传……这些,只要不花太多钱,不惹出大动静,我看可以慢慢搞。”
他没有提“外出学习”和“拓展器械渠道”这些可能涉及更多资源和“关系”的条目,但也没有明确反对。
“就是这‘病例讨论’……”张院长顿了顿,“把没治好的、或者有风险的病例拿出来大家说,会不会……影响不好?传出去,人家还以为咱们水平不行。”
“院长,关起门来讨论,是为了以后做得更好。”林春生耐心解释,“谁也不是神仙,总有判断不准、处理不完备的时候。咱们自己总结清楚了,才能避免下次犯同样的错。这对病人,对咱们自己,都是负责。”
张院长沉吟着,又看了看那份构想稿,最终叹了口气:“唉,你们年轻人,想法是多……行吧,先按你说的,小范围、低调地弄。培训的事,你和王护士长抓。制度什么的,也先弄个简单的出来看看。至于别的……”他含糊地带过,“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这已经是张院长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无声支持了。他不反对,甚至默许林春生去尝试、去推动,只是在涉及“风险”和“资源”的敏感地带,划出了模糊的界限。
“谢谢院长。”林春生诚恳道。他明白,在当下的环境中,能得到这样的默许,已经是前进了一大步。
张院长摆摆手,站起身,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又拍了拍林春生的肩膀,背着手,踱着步子离开了诊室。
林春生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位有些胆小、有些守旧的院长,内心也在挣扎和改变。环境的压力,现实的困境,以及林春生一次次“出格”却有效的行动,正在一点点撬动他固守的思维。
刚收起构想稿,准备看下一个病人,诊室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扶着一个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太太,慢慢地挪了进来。老太太脸色晦暗,不停地咳嗽,每咳一声,身体都痛苦地蜷缩一下,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痰鸣音,呼吸急促得吓人。
“林医生,快给俺娘看看!咳了好几天了,越来越厉害,喘不上气,躺都躺不下!”汉子焦急地说道,额头上全是汗。
林春生立刻起身:“快扶到床上!”
老太太被扶上检查床,几乎半坐着,双手撑着床沿,大口喘气,嘴唇和指甲床已经出现了明显的青紫色。
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急性加重!伴有严重缺氧和可能的心功能不全!
林春生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又是一个棘手的急症,而且比阑尾炎更考验卫生院的支持治疗能力——需要吸氧,需要解痉平喘,需要抗感染,可能需要强心利尿……而卫生院,连个像样的氧气瓶都没有,只有那台老掉牙的、靠脚踩的简易氧气发生器,出氧量极不稳定。
“什么时候开始加重的?以前有过肺病吗?”林春生一边快速听诊肺部(满布哮鸣音和湿罗音),一边询问。
“俺娘老咳嗽好些年了,说是‘老慢支’。前几天着凉了,一下子就厉害了……”汉子语无伦次。
“准备吸氧!把氧气发生器推过来!”林春生对闻声进来的小张护士吩咐道,同时迅速开出医嘱,“氨茶碱0.25g加入糖盐水,缓慢静滴!速尿20mg,静推!再准备一组抗生素!”
小张应了一声,急忙跑去推那个笨重的铁家伙。李建国也闻讯赶了过来帮忙。
老太太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脸色紫得吓人,意识开始模糊。
林春生知道,必须立刻缓解她的支气管痉挛和肺水肿,改善缺氧。否则,很快就会出现呼吸衰竭。
他看着手忙脚乱试图踩动氧气发生器的李建国和小张,又看了看床上濒危的老人,心中那股刚被张院长默许所鼓舞起来的干劲,瞬间又被冰冷的现实浇了一盆冷水。
蓝图再好,构想再美,面对眼前这样需要及时、有效生命支持的病人,卫生院这贫瘠的家底,依然显得如此捉襟见肘,如此力不从心。
战斗,在另一个更为常见、却也更为消耗的战场上,再次打响了。而这一次,他能依赖的“土办法”和“冒险精神”,似乎也到了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