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卫生院门口。蓝红色的灯光在渐浓的夜色中无声旋转,映亮了院子里每一张紧张期盼的脸。
县医院来的是一位外科医生和一名经验丰富的急救护士。他们迅速检查了栓柱的情况,查看了引流的脓液和针孔,又仔细听了林春生的病情介绍和处置经过。
那位姓孙的外科医生约莫四十岁,面容严肃,检查时一言不发。看完后,他直起身,看向林春生,眼神锐利:“林医生,在没有影像引导的情况下做深部脓肿穿刺,胆子不小。”
林春生心中一紧,已经做好了接受批评甚至质疑的准备。
孙医生却话锋一转:“不过,判断准确,时机抓得还算及时。引流效果很明显,孩子现在的感染中毒症状缓解了不少,为转运和后续手术赢得了关键时间。处理得不错。”
这简短的肯定,让林春生悬着的心落下一半。他连忙道:“情况紧急,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孩子现在……”
“立刻转移。”孙医生打断他,语气果断,“引流只是暂时缓解,阑尾必须尽快切除。路上我们需要继续抗感染和生命支持。你们谁跟着?”
“我去!”栓柱的父亲立刻站出来。
“我们也需要一个熟悉情况的医护人员随车,便于交接。”孙医生看向林春生。
林春生没有犹豫:“我去吧。”他需要亲眼看到栓柱被安全接手,也需要向县医院的医生更详细地说明情况。
担架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救护车。栓柱因为用了些镇静药,在半睡半醒间被转移。他的母亲抓着车门,眼泪汪汪,千恩万谢,被王护士长轻声劝慰着留了下来。
林春生跳上救护车,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孙医生和护士则守在栓柱身边,接上了更精密的监护设备和输液泵。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灯火和目光。引擎低吼,救护车平稳地驶入夜色。
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仪器屏幕发出幽蓝的光。栓柱的呼吸平稳,引流管里偶尔有少量渗液流出。孙医生再次检查了腹部情况,对林春生点了点头:“暂时稳定。林医生,你把穿刺前后的细节,再详细跟我说一遍。”
林春生定了定神,从如何判断阑尾炎可能化脓穿孔,到触诊寻找压痛点最剧、疑有包块感的区域,再到选择穿刺点、进针深度和手感,以及引流出的脓液性状和量,都尽可能清晰地复述了一遍,没有夸大,也没有隐瞒风险。
孙医生听得很仔细,偶尔插话问一两个细节。“凭手感穿到脓肿,有运气成分,但你对局部解剖和炎症体征的判断是基础。”他评价道,语气依旧平淡,但已带上了一丝专业的认可,“在你们那种条件下,能做到这一步,不容易。”
“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林春生实话实说,“转院路上风险太大,只能冒险一试。”
“嗯。”孙医生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监护仪跳动的数字上,“基层有基层的难处。不过,这种操作,可一不可再。风险太高。”
“我明白。”林春生点头。他知道,这次的成功无法复制,更不能成为常态。真正的解决之道,还是提升基层的诊疗和转诊能力。
车子在夜色中平稳行驶,偶尔的颠簸让仪器发出轻微的晃动声。林春生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模糊树影和偶尔闪过的零星灯火,心中五味杂陈。又一次,他将一个濒危的生命从悬崖边拉了回来,但每一次这样的“胜利”,都伴随着巨大的压力和更深的责任感。
他不由得想起了周大河,想起了铁蛋,想起了昨晚的王大哥……一个个面孔在脑海中闪过。他的能力在增长,接触的病例也越来越复杂危重,但卫生院的底子太薄,他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
“你们卫生院,现在能做些什么手术?”孙医生忽然问道,打破了车厢内的沉默。
林春生苦笑了一下:“清创缝合,简单的脓肿切开引流,阑尾炎……今天是第一次尝试穿刺。没有手术室,没有麻醉,外科医生就我一个半路出家的。”
孙医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有机会的话,可以来县医院外科跟着看看,学点规范的东西。”他声音不高,但这话对于基层医生来说,无异于一个难得的橄榄枝,“光靠胆大和土办法,走不远,也容易出事。”
林春生心头一震,这是来自上级医院专业医生的邀请和指点!“谢谢孙医生!有机会一定去学习!”他诚恳地说道。
谈话间,县城隐约的灯光已经出现在前方。救护车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些。
很快,车子驶入了县医院灯火通明的急诊通道。早已等候的医护人员迅速上前,将栓柱转移到移动病床上,交接生命体征和病历。孙医生简短交代几句后,便和护士推着病床,快步走向手术室方向。
林春生跟着到了手术室门口,看着那扇自动门缓缓合上,将栓柱和专业的抢救团队吞没,这才真正松了口气。他知道,到了这里,栓柱活下去的希望就大大增加了。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急诊大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等待手术消息。夜色已深,医院里依旧人来人往,但比起卫生院的静谧,这里充满了另一种紧张有序的节奏。
大约两个多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灭了。孙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神色轻松。
“手术顺利,阑尾化脓穿孔,局部已经形成脓肿,你们穿刺引流的部位基本正确,把主要的脓液都放出来了,腹腔污染减轻了很多。孩子现在送去监护室了,预后应该不错。”孙医生对迎上来的林春生和栓柱父亲说道。
栓柱父亲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就要磕头,被孙医生和林春生赶紧扶住。
“行了,人没事就好。以后肚子疼早点看,别拖成这样。”孙医生摆摆手,又看向林春生,“林医生,回去路上小心。那孩子,明天情况稳定了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
“谢谢孙医生!辛苦了!”林春生由衷感谢。
走出县医院大楼,凌晨的冷风一吹,林春生才感到彻骨的疲惫涌了上来。他拒绝了栓柱父亲要给他找地方休息的好意,决定立刻返回卫生院。那里还有很多事等着他。
他找到在停车场等待的老牛师傅,拖拉机再次发动,驶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这一次,车上没有沉甸甸的器械箱子,只有他一颗同样沉甸甸的、思索着未来的心。孙医生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光靠胆大和土办法,走不远……”
是的,他需要学习,需要更系统的现代医学知识,需要将中医的精髓与现代技术更好地结合。而卫生院,也需要改变,需要建设,需要更多的人一起努力。
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前路的方向,在经历了又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后,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具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