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诊室,光线明亮。林春生将写好的值班记录合上,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却并未随之消散。
第一个进来的是一位患慢性支气管炎的老大爷,不住的咳嗽。林春生仔细听诊,开药,耐心叮嘱注意事项。老大爷拿着药方,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林医生,听说昨晚上……你们救了个娃?怪吓人的?”
林春生笔下顿了顿,面色平静:“大爷,咱先看好您的病。医院里每天都有各种情况。”
老大爷讪讪地笑了笑,没再多问,拿着药方走了。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几个病人,或多或少都带着探究的目光。有人是纯粹的好奇,有人则是带着一种隐晦的担忧——这小小的卫生院,能处理那么凶险的情况吗?这次是运气好,下次呢?
林春生能感受到那种无声的质询。他依旧专注地接待每一个病人,望闻问切,开方下针,神情专注而沉稳,仿佛昨夜的一切并未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临近中午,看诊的病人暂时少了一些。林春生正准备起身活动一下酸胀的腰背,就看见张志强院长陪着一位穿着灰色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春生,忙着呢?”张院长脸上堆着笑,介绍道,“这位是县卫生局的刘干事,下来了解点情况。”
刘干事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地扫过诊室,最后落在林春生身上。“林春生同志?昨晚那个小儿急症,是你主持抢救的?”
“是我。”林春生站起身,不卑不亢。
“嗯,”刘干事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你把当时的情况,详细跟我说说。尤其是,”他顿了顿,目光带着审视,“在没有标准气管切开包的情况下,你们采取的所谓‘紧急措施’。”
林春生心里微微一沉。他清晰地复述了过程,从识别出急性会厌炎,到发现器械缺失,环甲膜穿刺,直至最后使用老旧器械完成切开。
刘干事一边听,一边快速记录,偶尔打断追问细节:“环甲膜穿刺?用的什么针头?消毒是否规范?后续切开,用的是非标准器械,有没有考虑过感染风险和操作失败的可能?”
他的问题尖锐而直接,带着明显的问责意味。
张院长在一旁额头有些冒汗,连忙插话:“刘干事,当时情况太紧急了,孩子眼看着就不行了,春生他也是为了救人,不得已而为之……”
“救人是第一位的,这没错。”刘干事合上笔记本,表情依旧严肃,“但是,张院长,林医生,我们也要看到问题。乡镇卫生院是基层医疗的重要堡垒,但硬件设施和规范操作同样重要。这次虽然成功挽救了生命,但过程中暴露出的器械缺失、依赖非标准操作等问题,是非常严重的隐患!万一操作过程中出现意外,造成患者损伤甚至……这个责任,谁来负?”
诊室里一片寂静。张院长嗫嚅着说不出话。
林春生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刘干事:“刘干事,您说的责任和规范,我都明白。但是,在昨晚那种情况下,如果因为害怕承担责任而不敢采取任何可能有效的紧急措施,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窒息死亡,这难道就不是我们医务工作者最大的失职吗?”
他顿了顿,继续道:“器械缺失是客观事实,也是我们卫生院长期面临的困难。我希望局里在调查的同时,也能看到我们基层的实际困境。规范操作需要标准的器械来做保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刘干事看着林春生,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年轻医生如此镇定且言辞犀利。他沉吟片刻,语气稍稍缓和:“具体情况,局里会进一步研究。你们的困难,我也会如实反映。但是,林医生,有冲劲、敢于承担责任是好事,但也要时刻牢记医疗安全的红线。这次的事情,我们会形成报告。”
说完,他冲张院长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张院长抹了把额头的汗,重重叹了口气:“春生啊,你……你跟他争什么嘛!这刘干事是局里有名的‘黑脸’,他这一报告,还不知道……”
“院长,”林春生打断他,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们没做错什么。抢救流程或许因条件所限不够完美,但我们尽了全力,救回了人。如果因为害怕被问责就畏首畏尾,那才真的对不起这身白大褂。器械的问题,必须解决,不能每次都靠运气。”
张院长看着林春生,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又叹了口气,背着手踱步出去了。
林春生重新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刘干事的到来,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他预感到,这件事恐怕不会就这么轻易结束。
一方面,他可能会因为“违规操作”而面临批评甚至处分;另一方面,这也可能成为一个契机,一个倒逼上级重视基层卫生院医疗设备匮乏问题的契机。
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后悔昨晚的决定。
就在这时,诊室门口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林……林医生在吗?”
林春生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补丁衣服、面色惶惑的农民抱着一个用破旧棉袄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站在门口,孩子的额头敷着一块湿毛巾,脸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
“在,进来吧。”林春生立刻收敛心神,将所有的杂念抛诸脑后,脸上露出温和而专业的笑容,“孩子怎么了?”
新的病人,新的挑战。他的战场,始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