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的风波如同夏日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公社里议论了几天,见陈江河本人依旧每日里看病、采药、指导保健小组,并无任何异样,也就渐渐失去了兴趣。
陈江河乐得清静。他白天忙于明面上的工作,夜晚则成了他真正提升和谋划的时间。
煤油灯下,他反复研读那几本基础的医书,结合前世的学识和那奇异的气感,尝试着更深层次地理解气血、经络的本质。他发现,当集中精神引导那丝温热气流在自身经脉中运行时,不仅能消除疲劳,似乎对精神的凝聚、感官的敏锐也有细微的提升。
这让他更加确信,这“气感”绝非寻常,很可能是某种尚未被现代科学完全认知的生命能量。而针灸,或许就是引导和运用这种能量的钥匙之一。
除了修炼“内功”,他也没有放下“外功”。借着保健小组的名义,他接触到了更多种类的本地草药。虽然大多是普通货色,但他依靠着远超常人的感知和知识,总能发现一些被忽略的细节——比如生长在特定背阴处的艾草,挥发油含量似乎更高;某些年份久的车前草,利尿效果更佳。
他将这些发现默默记下,并不声张,只是在自己炮制“私货”时,会刻意选取这些品质更好的原材料。
这天深夜,万籁俱寂。陈江河没有点灯,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在后院小心地翻动着晾晒在竹筛里的几株黄精。这是他前几天借着采集薄荷的机会,在一处人迹罕至的石缝里发现的,年份足有十年以上,是补气健脾的佳品。
忽然,他耳朵微微一动,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声虫鸣的窸窣声,来自卫生所前方的院墙外。
有人!
他立刻屏住呼吸,身体隐入墙角的阴影里,目光锐利地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这么晚了,会是谁?民兵巡逻?还是……
那窸窣声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观察。过了一会儿,一个低矮的身影极其敏捷地翻过并不高的土坯院墙,落地无声,像一只灵巧的野猫。
月光下,陈江河看清了那人的轮廓——竟然是个半大的孩子,约莫十二三岁年纪,身材瘦小,穿着一身破烂不合身的衣服,脸上脏兮兮的,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机警。
那孩子落地后,没有乱动,而是警惕地四下张望,鼻子还轻轻抽动了几下,似乎在辨认空气中的气味。他的目光很快锁定了陈江河平时晾晒药材的区域,尤其是那几个盖着麻布的竹筛。
是冲着药材来的?陈江河心中诧异。一个孩子,偷药材做什么?
只见那孩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竹筛边,轻轻掀开麻布一角,伸手进去摸索。他并没有胡乱抓取,而是用手指仔细捻了捻,似乎在分辨药材的种类和质地。最后,他只从里面拿出了两片品相普通的黄芪切片,又飞快地将麻布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犹豫了一下,转身朝着卫生所紧闭的房门方向,竟缓缓地、无声地跪了下来,朝着房门磕了一个头。
月光照在他瘦小的背影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悲凉。
陈江河愣住了。这不是简单的偷窃。这孩子……
就在那孩子磕完头,准备起身翻墙离开时,陈江河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声音平静:“那点黄芪,治不了重病。”
“啊!”孩子吓得浑身一僵,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猛地转过身,背靠着院墙,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陈江河,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两片黄芪。
“别怕。”陈江河没有靠近,就站在原地看着他,“告诉我,谁病了?需要什么药?”
孩子紧张地喘着气,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陈江河,又看了看手里的黄芪,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是这里的医生。”陈江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你偷偷拿药,是为了救人,对吗?”
或许是陈江河平静的态度起了作用,也或许是“医生”两个字触动了他,孩子的戒备心稍稍放松了一些,他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我……我奶奶……她咳了好久……喘不上气……没钱抓药……”
“带我去看看。”陈江河没有丝毫犹豫。
孩子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希冀和一丝怀疑。
“相信我。”陈江河转身走进屋里,迅速拿起药箱,又将那几片孩子想要的黄芪,以及一些可能用到的其他药材包好,“走吧,趁天还没亮。”
孩子看着他利落的动作和手中的药箱,眼中的疑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处逢生的激动。他用力点了点头,灵活地翻过墙头,在前面带路。
这孩子对公社周边的地形极为熟悉,专挑偏僻无人的小路走。七拐八绕,来到公社边缘一个几乎被废弃的、用来堆放杂物的破旧土窑洞里。
窑洞里没有灯,只有一点微弱的月光从破口处照进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病人身上特有的**气息。角落里铺着一些干草,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蜷缩在上面,发出拉风箱般艰难而急促的喘息声,间或夹杂着剧烈的咳嗽。
“奶奶,奶奶!我找来大夫了!”孩子扑到老妇人身边,带着哭音喊道。
陈江河快步上前,蹲下身。借着微光,他看到老妇人面色灰暗,口唇青紫,典型的缺氧表现。他伸手探了探额头,滚烫!再抓起老妇人干枯的手腕诊脉,脉象浮大无力,重按则空,如同按在葱管上,这是阳气虚脱、欲从上越的危重之象!
再结合咳喘、发热,这很可能是严重的肺部感染,已经引发了呼吸衰竭和心功能不全!
“什么时候开始的?具体怎么咳?有痰吗?”陈江河一边迅速打开药箱,一边急促地问那孩子。
“快…快一个月了…开始就是咳嗽,后来就喘,痰不多,是白色的沫子…这两天,烧得厉害,都…都说胡话了…”孩子哭着说。
情况危急!陈江河立刻取出银针。现在首要的是回阳固脱,稳定生命体征!
他选取穴位:百会(升阳举陷)、气海(益气固脱)、关元(培元固本)、足三里(强壮保健),以及定喘穴、肺俞穴。
下针时,他全力催动体内那丝温热气流,将其凝练如丝,缓缓度入穴位。针尖落下,老妇人剧烈的喘息似乎稍微平缓了一丝。
行针片刻,陈江河又拿出那几片黄芪,让孩子找来破瓦罐,就近取水,他亲自看着火,加入几片生姜,快速熬了一碗浓浓的黄芪姜汤。
扶起老妇人,小心地将药汤喂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老妇人的呼吸虽然依旧急促,但那种濒死的**声减弱了,脸色似乎也好转了一点点,沉沉睡去。
孩子一直紧张地看着,见奶奶情况稳定下来,这才松了口气,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他走到陈江河面前,又要下跪。
陈江河一把扶住他:“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随便跪。你奶奶的病很重,一次针灸和一碗药汤不够,需要连续治疗和更好的药。”
他看着这孩子倔强又无助的眼神,和这个一贫如洗、几乎被遗忘的家庭,心中恻然。
“你叫什么名字?”
“…狗娃。”孩子低声道。
“狗娃,”陈江河看着他,“从今天起,每天晚上这个时间,你来卫生所后面等我,我给你奶奶配药。但是,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奶奶,明白吗?”
狗娃用力点头,眼中充满了感激和信任。
“这里不能住了,太潮湿,对病情不利。”陈江河看了看这破窑洞,“我想办法给你们找个稍微好点的地方。”
他将身上带着的几张零钱和几张粮票塞到狗娃手里:“先去买点吃的。等我消息。”
说完,他背起药箱,趁着天色未明,迅速离开了破窑洞。
走在回卫生所的路上,晨风吹拂,带着凉意。陈江河的心情却有些沉重,又有些莫名的充实。
他没想到,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会遭遇这样一场关乎生死的暗夜出诊,会遇到狗娃这样一个坚韧又脆弱的孩子。
这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时代,还有太多像狗娃和他奶奶这样,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苦难和病痛。他的医术,或许改变不了整个时代,但至少,可以照亮某个黑暗的角落。
这也让他意识到,建立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隐秘的救助渠道和信息网络,或许比单纯积累财富更为重要。
狗娃,会不会是第一个?
他抬起头,看向东方渐渐亮起的天空。
暗夜里,生机悄然萌发。而他脚下的路,似乎也又多了一条分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