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鲜红的奖状,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巨石,在青山公社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开来。
陈江河的生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喧嚣。原本门可罗雀的卫生所,如今从天蒙蒙亮就开始有人排队。本公社的、邻近大队的,甚至更远地方听说“陈神医”名头的人,都抱着希望赶来。狭小的土坯房里,终日弥漫着混杂的体味、汗味和苦涩的药香。
他忙得像一只旋转的陀螺。问诊、切脉、开方、抓药,遇到急症或适合针灸的,便取出针包。那奇异的“气感”在频繁运用下,愈发如臂指使。指尖搭上腕脉,往往便能捕捉到更深层的气血信息;银针落下,温热气流随之渗透,疏导阻滞,效果显着。许多陈年痼疾在他手下出现转机,“陈神医”的名声越发响亮。
实实在在的好处也随之而来。虽然他对贫困户依旧减免费用,但多数痊愈的乡亲总会留下谢礼——几个鸡蛋、一把鲜菜、一小袋粮食,或几张毛票。墙角米缸渐渐丰盈,瓦罐里油光闪烁,甚至偶尔能见到一小条熏干的腊肉。生存的紧迫感,暂时得以缓解。
然而,名声是带着荆棘的冠冕。
这天晌午,陈江河刚送走一位感激涕零的妇人,正想喝口水,门外骤然响起一阵粗鲁的喧哗。
“让开!都让开!先给我们刘主任看!”
几个穿着蓝色工装、气势汹汹的壮汉,簇拥着一个捂腹蜷缩、面色惨白的中年男人闯进来,毫不客气地推开排队等候的多位老乡。
那中年男人是公社农机站的刘副主任,掌管着拖拉机调度,在乡间颇有势力。此刻他痛得满头虚汗,嘴唇哆嗦,几乎站不稳。
“陈…陈大夫…快…快给我治…”刘主任瘫在凳子上,声音断断续续。
陈江河压下对插队行为的不悦,医者本能让他立刻上前:“哪里不舒服?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就这儿…”刘主任指向右下腹,“昨半夜开始疼…早上就受不住了…哎呦喂…”
陈江河伸手在他所指位置按压。
“啊——!”刘主任发出一声凄厉惨叫,猛地弹起,差点撞倒陈江河。
“反跳痛明显。”陈江河心往下沉。结合转移性右下腹痛、压痛反跳痛、发热(触额滚烫)、舌苔黄腻、脉象弦数紧促……
“是肠痈。”他沉声诊断。即急性阑尾炎。
“肠…肠痈?那…那怎么办?”随行的壮汉急问。
“必须立刻送县医院,可能需要手术。”陈江河语气凝重。阑尾化脓穿孔导致腹膜炎,在当下医疗条件下极其危险。
“开刀?!”刘主任脸色惨白如纸,拼命摇头,“不行!绝对不行!陈大夫,都说你针灸了得!你快给我扎几针止疼!”
随行众人纷纷附和:
“对啊陈大夫,您就给刘主任扎几针吧!”
“去县医院多耽误事儿,就在您这儿治!”
陈江河看着那张因疼痛和恐惧扭曲的脸,又扫过那群理所当然的壮汉,心底涌起深深的无力。针灸并非万能,对此类明确需外科干预的急症,强行止痛无异于饮鸩止渴。
“刘主任,针灸只能暂缓疼痛,无法根治。”他尽量耐心解释,“病灶在腹腔内,不切除随时可能穿孔,危及生命。必须去医院。”
“我不管!”疼痛激起了刘主任的蛮横,他猛地一拍桌子(虽无力道),“你今天必须给我治!用针止疼!否则…否则你就是徒有虚名!见死不救!”
“对!见死不救!”壮汉们齐声附和。
排队的乡亲们噤若寒蝉,屋内空气骤然凝固。
陈江河面色转冷。他能理解病患恐惧,但绝不接受道德绑架与威胁。
“刘主任,我是医生,职责是治病救人,而非迎合个人意愿。”他站直身躯,目光平静却不容置疑,“你的病,我无法根治,仅能暂缓疼痛,然后必须立刻送医。若你执意拒诊,一切后果自行承担。”
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刘主任被这强硬态度噎住,似乎未料这年轻郎中如此强硬。剧痛阵阵袭来,他终是软下口气:“你…你真没法子?”
“针灸可暂缓疼痛,但之后必须立刻就医。”陈江河重申立场,“若同意,现在行针。若不同意,请自便,莫耽误其他病患。”
刘主任盯着那双毫无转圜余地的眼睛,腹中绞痛更甚,最终咬牙:“…行!先止痛!”
陈江河不再多言,取针消毒,选足三里、阑尾穴(奇穴)、上巨虚等穴,下针行气。针尖携温热气流渗入,疏导痉挛,刘主任痛感骤减,脸色稍缓。
“神了…果真神了…”他长舒一口气。
“疼痛只是暂缓。”陈江河起针,神色依旧肃然,“六小时内必须抵县医院,向医生说明情况。若延误,后果自负。”
这一次,刘主任未再反驳,由壮汉们搀扶着,连声应允,匆忙离去。
卫生所重归寂静,却弥漫着微妙气氛。方才一幕,众人尽收眼底。
陈江河揉按太阳穴,疲惫感漫涌而来。这疲惫不止源于身体劳碌,更源于心神损耗——名声鹊起后,病患复杂、要求刁钻,甚至不乏刘主任这般蛮横之辈。周旋于此,远比诊治疾病更耗心力。
他抬头望向墙上那张鲜红奖状。
“先进卫生工作者”。
此刻这称号,更像无形枷锁,将他牢牢缚于此地,必须直面随之而来的赞誉、期待、质疑与麻烦。
他轻叹一声,对剩余排队的病患露出温和笑意:“下一位。”
前路漫漫,无法停歇,唯有继续前行。只是每一步,都需更谨慎,更坚定。这名声之累,已成为他必须背负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