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怒气冲冲离去后的几天,青山公社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关于陈江河“恃才傲物”、“连地区来的大领导都敢顶撞”的流言,开始在少数人中间悄悄传播。虽然大多数社员觉得陈大夫做得没错,看病嘛,哪有包治包好的?但某些嗅觉灵敏的人,已经从中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这天下午,公社书记李为民又背着手踱步到了卫生所。
“江河啊,忙呢?”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和气的笑容,目光却在陈江河脸上停留了片刻,才扫向屋内。
“李书记。”陈江河放下正在整理的药材,站起身。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李为民走到墙边,看着那张鲜红的奖状,手指在上面轻轻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
“魏老那天……回去后,不太高兴啊。”李为民语气平淡,像是随口提起,“地区文化局那边,打了电话到县里,过问了一下这个事情。”
陈江河沉默着,没有接话。
李为民转过身,看着他,叹了口气:“江河,我知道你有本事,也有脾气。年轻人,有棱角是好事。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加重了些,“也要懂得审时度势嘛!魏老那是地区有名的文化人,影响力不小。你就算治不好,说话也可以婉转一点,何必那么直接呢?”
“李书记,我是医生,病情如何,只能如实相告。”陈江河语气平静,“虚假的承诺,我做不到。”
“我知道,我知道。”李为民摆摆手,一副理解的样子,“原则要坚持,但方法可以灵活嘛!你现在不是普通的赤脚医生了,是公社树立的典型,是‘先进卫生工作者’!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公社的形象。有时候,受点委屈,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大局?陈江河心里冷笑。所谓大局,就是让他违背医德,去迎合一个颐指气使的“名人”?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微微低头:“我明白了,李书记,以后会注意方式方法。”
李为民对他的态度似乎还算满意,点了点头:“明白就好。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要懂得爱惜自己的羽毛。”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对了,最近看你这里病人很多,药材还够用吗?听说你以前常去后山采药,最近好像去得少了?”
陈江河心里猛地一紧。来了!这才是今天敲打的真正重点!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是啊,李书记,您也看到了,现在来找我看病的人太多,根本抽不开身。药材消耗确实快,好在乡亲们信任,有时候会送点常见的草药过来,勉强能应付。后山……最近是真没时间去了,而且听说山里不太平,好像有野猪祸害庄稼,公社不是还组织民兵巡逻吗?我就更不敢往深处走了。”
他这番话,既解释了为何不再频繁上山采药(病人多,没时间),又点出了客观困难(野猪,民兵巡逻),合情合理。
李为民眯着眼看了他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什么破绽,但陈江河表情坦然,眼神平静。
“嗯,病人多是好事,说明群众信任你。”李为民最终笑了笑,“不过也要注意身体,别累垮了。药材方面……公社也会尽量向上级申请。至于后山,确实不太平,少去也好,安全第一。”
他又闲聊了几句,叮嘱陈江河“好好干,不要有思想包袱”,这才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
送走李为民,陈江河关上门,后背惊出一层细汗。
好险!李为民果然一直在关注他的动向!上次采药卖钱的事,虽然做得隐秘,但看来还是引起了一些怀疑。今天这番敲打,既是警告他不要“恃才傲物”,更是提醒他,他的一切行为,都在公社的视线之内。
那条通过邮路出售药材的隐秘通道,必须更加谨慎,绝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而且,短期内绝不能再次行动,必须等这阵风头过去。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心情沉重。
名声和关注,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他越缠越紧。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个透明的笼子里,每一步都被人注视着。
必须想办法破局。
不能仅仅依靠那条风险极高的隐秘财路。他需要更稳定、更安全的收入来源,更需要一个能让他相对“自由”行动的身份和空间。
或许……应该主动做点什么?利用这“名声”,在明面上争取一些东西?
他沉思着,目光落在药柜里那些炮制好的、品相普通的草药上。一个模糊的想法,开始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陈江河拿着一个小布包,来到了公社大院李为民的办公室。
“李书记,有点事想向您汇报一下。”陈江河态度恭敬。
“哦?江河啊,进来坐,什么事?”李为民正在看文件,抬起头,有些意外。
陈江河将那个小布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几种炮制好的草药切片,还有一小瓶黑褐色的药膏。
“李书记,这是我根据古方,用咱们本地常见的几种草药,试着配制的‘驱蚊止痒膏’和‘清凉防暑茶’的原料。”陈江河解释道,“夏天来了,社员们下地干活,蚊虫叮咬、中暑的情况很多。我就想着,能不能由公社出面,组织些人手,集中采集、炮制这些草药,做成药膏和茶包,免费或者以很低的成本价发放给各个生产队,也算是为公社的农业生产出一份力。”
李为民愣了一下,拿起那小瓶药膏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薄荷和艾草混合的清凉气味。他又看了看那些草药切片。
“免费发放?”他沉吟着。
“主要是些车前草、艾叶、薄荷之类的常见草药,后山脚下、田埂边很多,不费什么钱,就是需要花点人工采集炮制。”陈江河说道,“如果能减少社员因为蚊虫和中暑耽误工的情况,对生产也是好事。而且,这也能体现公社对社员健康的关怀。”
李为民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明白了陈江河的意图。这小子,是想用这个“公益”项目,来换取公社对他某种程度上的支持,或者说,是换取一个更“正当”的采药和炮制药物的名义!
这确实是个一举多得的好主意。既能惠及社员,博得好名声,又能将陈江河的采药行为“阳光化”,纳入公社的管理之下,方便监控。而且,由公社组织,功劳自然是公社的。
“你这个想法很好啊,江河!”李为民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很有大局观!时刻想着集体,想着社员!这才是先进模范该有的样子嘛!”
他站起身,拍了拍陈江河的肩膀:“这事我看行!回头我就在党委会上提一下,争取尽快落实。采集和炮制的工作,就由你来主要负责技术指导!需要什么人手,你跟公社说!”
“谢谢李书记支持!”陈江河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
第一步,成了。
通过这个“公益项目”,他明面上获得了采集和炮制草药的“合法”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地接触和处理药材。虽然这些是普通草药,不值钱,但操作流程是相通的。而且,借着指导工作的名义,他或许能接触到更多懂些药材的社员,甚至……知青。
他看了一眼窗外,暮色渐浓。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在名声的牢笼里,他为自己,撬开了一丝缝隙。接下来的路,依旧要如履薄冰,但至少,他看到了前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