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陈江河已经站在了卫生所门口。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五角星,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昨夜的一切如同一个模糊而沉重的梦。吉普车、身份不明的“首长”、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那危急的病情和短暂的针灸缓解。最后塞到他手里的这枚五角星,更像是一个无声的警告,或者说,一个信物?
他低头摊开手掌,再次审视这枚徽章。红漆斑驳,露出底下暗黄的铜底,边缘磨损得厉害,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磕痕。这绝非崭新的制式物品,更像是陪伴主人经历过风霜的旧物。它代表着什么?感谢?封口费?还是某种他尚未理解的标记?
无论如何,这东西不能留在身上。它是一个潜在的麻烦源。
他走到屋后,在一棵老槐树下蹲下身,用树枝挖了一个浅坑,将五角星小心地埋了进去,覆上土,又踩实,最后撒上些落叶枯枝掩盖。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稍微松了些。
回到卫生所,他像往常一样清扫地面,整理药柜,将昨夜炮制好的药材翻动晾晒。空气中弥漫的药香似乎能让他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生活总要继续。他需要粮食,需要钱,需要在这个时代立足。那背篓药材,必须尽快处理掉。
上午来看病的人不多,只有一个孩子拉肚子,一个老汉腰腿疼。陈江河熟练地开了药,收了几个鸡蛋当诊金,心思却一直萦绕在那批药材上。
晌午过后,他正在翻看医书,门外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是林晓月,她手里拿着昨天那个装窝头的陶碗。
“陈大夫。”林晓月走进来,将碗放在桌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窗台下晾晒的药材,那些三七片已经半干,颜色愈发深沉。“碗还您。”
“放着吧。”陈江河点点头,“身体好些了?”
“全好了,您的药很管用。”林晓月说着,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陈大夫,您那些药材……炮制得真好。我外婆以前炮制的,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陈江河心中一动,抬眼看向她。林晓月的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却没有恶意。
“胡乱弄的,勉强能用。”陈江河语气平淡。
“不是胡乱弄的。”林晓月却很认真,“三七切片厚薄均匀,晾晒的火候也正好,我认得出来。”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陈大夫,您是不是……想把这些药材换成需要的物件?”
陈江河沉默地看着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在判断,这个女知青是否可信。
林晓月见他不出声,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们知青点,有个叫赵卫东的,他舅舅在县里的红旗制药厂当个小干部。有时候……会私下里收些品相好的药材,价格比收购站公道些。”
私下收药?陈江河瞳孔微缩。这无疑是走钢丝,风险极大。但林晓月主动提及,是什么意思?
“林老师,这话可不能乱说。”陈江河缓缓道。
“我明白。”林晓月点点头,“我也只是听说。赵卫东那人……嘴巴严,做事也稳妥。如果……如果您信得过,我可以帮您问问。”她说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补充道:“我看您这里,也确实不容易。”
陈江河看着她。这个来自省城的女知青,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敏锐,也更大胆。她是在示好?还是另有所图?或许,只是出于一种单纯的善意,或者是对他医术的认可?
权衡利弊。靠自己,这批药材很难安全变现。通过知青点的关系,虽然有风险,但似乎是一条可行的路子。而林晓月,目前看来,是唯一可能帮他的人。
“那就……有劳林老师帮忙问问。”陈江河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不过,务必谨慎。”
“您放心。”林晓月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我晓得轻重。等有消息,我来告诉您。”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步伐轻快。
陈江河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情复杂。他刚埋下了一个来自“上面”的秘密,转眼间,又可能要卷入另一场地下的交易。这个1979年,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暗流涌动。
下午,他去看望了狗蛋。孩子已经退烧,能喝下稀粥了,王寡妇千恩万谢,又硬塞给他两个鸡蛋。他也去了一趟小河屯,张大娘已经能正常说话,虽然声音还有些沙哑,但精神好了很多,拉着他说了半天的家常里短。
这两例成功的诊治,让“陈大夫医术高明”的名声在青山公社及周边几个村子悄悄传开了。回来路上,遇到几个村民,都主动和他打招呼,眼神里带着以前没有的尊重。
这算是好消息。立足的根本,终究还是医术。
傍晚,他正在收拾晾晒的药材,公社书记李为民背着手走了过来。
“江河啊,忙着呢?”李为民脸上带着惯常的和气笑容,目光却在卫生所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些药材上。
“李书记。”陈江河心里微微一紧,面色如常地打招呼。
“听说你这两天救了好几个人,不错,给咱们公社争光了。”李为民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有本事是好事。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随意,眼神却带着审视:“也要注意影象。我听说,你昨天去小河屯,张铁柱给了你不少粮食?咱们赤脚医生,为社员服务是应该的,可不能借着看病,占社员的便宜啊。”
陈江河心头一凛。这是敲打?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李书记,铁柱哥家困难,我推辞不过,只收了一点口粮,够我吃两天就行。救死扶伤是本分,我不会多拿群众一针一线。”陈江河语气诚恳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李为民满意地点点头,“你是咱们公社自己培养的医生,要懂得分寸。现在上面风声紧,有些线,不能碰。”他意有所指地说完,又闲聊了两句,便踱着步子走了。
陈江河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气。
李为民的话,像是一盆冷水,让他更加清醒。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看着。采药卖钱的事,必须更加隐秘。
夜幕再次降临。
陈江河躺在床上,无法入眠。白天的种种在脑海中交织——林晓月提供的隐秘渠道,李为民隐含警告的“提醒”,还有那枚被他埋在树下的冰冷五角星。
他仿佛站在一张无形的网中,每一根丝线都代表着这个时代的规则、风险和机遇。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
但坐以待毙,绝非他的性格。
药材必须出手,这是改善生存现状最快的方式。林晓月这条线,值得一试,但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绝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还有那枚五角星代表的秘密……他不知道那夜救治的“首长”最终命运如何,也不知道那枚徽章会带来福还是祸。他只能将那个夜晚彻底封存,当作从未发生。
窗外,月色清冷。
陈江河翻了个身,面对墙壁,黑暗中,他的眼神异常明亮,带着一种与这个年轻身体不符的沉稳和决断。
涟漪已起,他不能阻止,只能小心驾驭,在这时代的浪潮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
明天,或许该去知青点附近“偶然”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