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前的最后一个晴天,阳光把院角的柿子树染成了金红色。枝头挂满了灯笼似的果实,沉甸甸地坠着,偶尔有熟透的柿子“啪嗒”一声落在青砖地上,溅开一滩甜腻的橙黄,引得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围过来,啄食时翅膀扫过落满枯叶的草垛,扬起细碎的尘。
阿月蹲在树下捡柿子,指尖沾着黏糊糊的果肉,甜香顺着指缝往鼻尖钻。她把完好的柿子放进竹篮,烂掉的就埋进树根下的土里——张叔说这样来年树长得更旺,结的果子能甜掉牙。
“小心扎手。”林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刚从马背上下来的风尘气。他大步走过来,弯腰捡起她脚边一块带刺的枯木,扔到院墙根,“刚从营里回来,见你篮子快满了,这是要做柿饼?”
阿月直起身,手背在围裙上蹭了蹭,指腹还留着柿子的软滑:“嗯,前几日镇上的李婶来说,她家的柿饼模子闲着,借我用几日。去年做少了,你说带到营里分给弟兄们,结果不够分,今年多做些。”
林峰接过竹篮,掂量了下,沉甸甸的:“我让伙夫班来两个人帮忙削皮,人多快些。”他说着就要转身喊人,却被阿月拉住。
“不用,”她仰头看他,阳光透过柿子树的缝隙落在她脸上,映得绒毛都发亮,“这活儿得细着来,削皮要薄厚匀,挂晒要避开正午的毒日头,旁人做我不放心。”
林峰笑了,伸手替她拂去发间的落叶:“还是这么较真。”他低头时,鼻尖蹭过她的额角,带着点关外带来的凛冽寒气,“那我陪你,正好歇会儿。”
两人搬来小板凳坐在廊下,竹篮放在中间,阿月拿过削皮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亮。她捏起个柿子,指尖抵住蒂部轻轻一转,果皮就顺着刀刃卷成螺旋状,露出里面橙红的果肉,密匝匝的果粒像碎金,看得人喉头发紧。
林峰坐在旁边,手里也拿了把小刀,学着她的样子削,却总把果肉削得坑坑洼洼,要么就是果皮断成一截截的。阿月看他急得皱眉,忍不住笑:“你还是别弄了,去把那串晒干的桂花拿来,我泡点茶。”
他如蒙大赦,起身去取桂花。檐下挂着好几串桂花,是上个月秋分那天采的,金黄金黄的,晒得干透了,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林峰捧着茶罐回来时,阿月已经削了小半篮,果皮在脚边堆成小山,像圈橘红色的花边。
“尝尝?”她递过个刚削好的柿子,果肉上还挂着晶莹的汁。
林峰咬了一大口,甜意瞬间漫开,带着点微涩的尾调,是秋日独有的清润。“比去年的甜。”他含糊不清地说,嘴角沾了点橙黄的果肉。
阿月替他擦掉,指尖碰到他的唇角,两人都顿了顿。廊下的风忽然静了,只有远处的鸽哨声悠悠飘过来,带着点慵懒的暖意。
“前几日收到家书,”林峰忽然开口,声音低了些,“我娘说,家里的老槐树落完叶了,让我过年回去砍些枝桠,给你做个新的针线笸箩。”
阿月的心轻轻跳了下,低头继续削皮,声音细若蚊蚋:“谁要你的笸箩……”话虽这么说,手里的刀却慢了,果皮卷得更规整了些。
林峰笑,没接话,只把泡好的桂花茶推给她。茶汤澄黄,浮着细小的金色花瓣,香气像浸了蜜。阿月抿了口,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也是在这廊下,他拿着支箭杆给她画营里的地图,说关外的雪有三尺厚,说弟兄们总念叨她做的酱菜,说等开春就请旨……
“在想什么?”林峰碰了碰她的手背。
“想去年的柿饼,”她掩饰地喝了口茶,“去年晒的时候总下雨,有几个发了霉,你还说‘没事,带点霉味更下饭’,结果吃了闹肚子。”
林峰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那不是怕你心疼嘛。”他忽然起身,往堂屋走,“对了,给你带了样东西。”
片刻后,他捧着个木盒出来,打开时,里面铺着红绒布,放着支银簪,簪头是只展翅的凤凰,尾羽上缀着细小的珍珠,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路过银楼时看见的,觉得配你那件湖蓝色的袄子正好。”
阿月的指尖在簪子上轻轻划了下,凤凰的眼睛是用墨玉做的,透着点温润的黑。“太贵重了。”她小声说。
“不贵重,”林峰拿起簪子,小心地替她绾在发间,指腹擦过她的耳垂,“等明年……等我立了功,再给你打套金的。”
阿月的耳尖红透了,低头削柿子时,刀刃差点划到手指。林峰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慌。“仔细些。”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点克制的哑。
这时,院门外传来车轱辘声,张叔赶着辆板车进来,车上堆着刚收的红薯,沾着湿泥,还带着叶子的清香。“阿月,林峰,快来帮忙!”他嗓门洪亮,震得柿子树都落了几片叶,“刚从地里挖的,挑些大的做红薯干,小的熬粥,甜得很!”
两人忙起身迎上去。林峰挽起袖子搬红薯,阿月则去拿筐子,刚才那点暧昧的气氛被红薯的土腥气冲散,却在心里留下点温温的余韵。
“今年雨水足,红薯长得瓷实,”张叔蹲在地上挑拣,拿起个拳头大的红薯擦了擦泥,“你看这纹路,里面准是黄瓤的,蒸着吃能流油。”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对了,你娘托人捎来的花椒,说让你腌萝卜时用,比镇上买的香。”
阿月接过油纸包,打开一股麻香扑面而来,是家里的味道。她想起临走时娘往她包里塞花椒的样子,说“外头的花椒没家里的够劲,腌菜不香”,眼眶忽然有点热。
“想家了?”林峰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手里拿着个最大的红薯,“等忙完这阵,我陪你回去看看。”
阿月点头,吸了吸鼻子:“想我娘做的花椒酱了,配着红薯粥吃,能喝三大碗。”
“那咱们今晚就做,”林峰笑着说,“用张叔的红薯,你的花椒,再切点你腌的萝卜干,保管比家里的还香。”
张叔在旁边听着,笑得胡子都翘起来:“算我一个!我这就去烧火,灶上还温着米酒,就着红薯粥喝,暖身子!”
夕阳西斜时,厨房里已经飘出红薯的甜香。阿月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她脸颊通红,林峰则在案前切萝卜干,刀工比去年利落多了,萝卜丁切得大小匀整。张叔坐在门口择青菜,嘴里哼着老调子,风穿过门框,把歌声送得老远。
竹篮里的柿子已经削完了,果皮晒在檐下的竹匾里,会被做成柿子醋。果肉则要等明天挂在竹竿上,接受霜打日晒,慢慢变成软糯的柿饼。就像此刻锅里的红薯粥,要慢慢熬,才能把淀粉熬成糖,把日子熬出甜。
阿月看着跳动的火苗,忽然觉得,所谓团圆,不一定非要挤在一张桌上吃饭。或许就是这样,有人陪你削柿子,有人替你记着家乡的味道,有人在灶边添柴时,能听见另一个人切菜的声响——平淡,却踏实,像这渐渐沉下来的暮色,把所有的温暖都裹在里面,密不透风,却又处处透着光。
锅里的粥“咕嘟”了一声,冒出的热气模糊了窗玻璃,也模糊了窗外那棵柿子树的影子。枝头最后一点阳光恋恋不舍地褪去,只留下满树红灯笼似的柿子,在渐浓的暮色里,闪着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