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竹篱笆的尖梢时,阿月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往育苗圃深处走,鞋跟敲在石上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昨天刚下过场夜雨,阶前的青苔吸足了水,绿得能拧出汁来,她扶着斑驳的木栏杆,指尖划过被岁月磨圆的柱角——这栏杆还是太爷爷年轻时亲手打的,如今木纹里嵌满了雨痕,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阿月姐!”小毛豆举着个铁皮饼干盒从拐角冲出来,差点撞在她身上,盒子里的东西叮当作响,“你看我找到啥了!”
阿月稳住他晃悠的肩膀,瞥见盒里的玻璃弹珠在晨光里滚出虹彩,混着几颗生锈的铁环。“又去后院的老槐树下刨了?”她笑着刮他鼻子,“张叔说那片土下埋着你太爷爷的工具箱,可别把树苗刨坏了。”
孩子仰着晒得黝黑的脸,献宝似的从盒底掏出个铜制小玩意儿,巴掌大的圆盘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安”字,边缘还挂着半截细链。“这是啥?”他举着铜盘对着太阳照,光斑在阿月脸上跳来跳去。
阿月的呼吸忽然顿了半拍。那是太奶奶的平安锁,当年太爷爷给刚出生的女儿打的,可惜孩子没留住,锁就被太奶奶埋在了槐树下。她接过铜盘,指腹摩挲着凹凸的刻痕,锁身的铜绿像层凝固的泪,“这是……能保平安的东西。”
小毛豆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指着栏杆下的石阶:“那里有朵花!”阿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石缝里竟钻出株紫花地丁,四片花瓣撑着露珠,像只振翅欲飞的紫蝴蝶。她想起太奶奶的日记里写过:“阶前石缝里的花,比园子里的金贵,因为它知道自己要使劲长,才对得起透下来的那点光。”
正看得出神,楚嫣然挎着竹篮从月亮门进来,篮里的艾草晃出细碎的香。“张叔让晒的艾草收好了?”她把篮子放在石桌上,看见阿月手里的铜锁,眼神暗了暗,“这锁……你找到了。”
“嗯,”阿月把铜锁放进饼干盒,“小毛豆刨出来的。”她没说太奶奶的事——有些旧事,像石缝里的根,不碰它,反而长得更稳。
楚嫣然蹲下身给紫花地丁培土,指尖沾着湿泥:“昨天翻地时见着几株野薄荷,摘了些晾着,等晒干了给你做香囊。”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总说夜里睡不安稳,薄荷能安神。”
阿月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忽然想起三年前楚嫣然刚来时的样子。那时她还是个怯生生的城里姑娘,连锄头都握不稳,如今却能准确叫出圃里每种草的名字,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泥。“去年你种的薄荷,泡茶还剩些,”阿月说,“等会儿找出来混着新的一起晒?”
楚嫣然抬头笑了,眼角的痣在晨光里闪了闪:“好啊,旧的混新的,味道更厚。”
说话间,苏沐雪抱着画夹从回廊那头走来,裙摆扫过阶前的青苔,留下串浅浅的印子。“你们看这个!”她展开画纸,上面是幅素描,老槐树的枝桠间,小毛豆举着饼干盒奔跑,石缝里的紫花地丁被画得格外亮,“昨天傍晚画的,加了点晚霞的颜色。”
画里的槐树下,隐约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妇人身影,正弯腰往土里埋着什么。阿月认出那是太奶奶的轮廓,眼眶忽然有点热——苏沐雪从没见过太奶奶,却凭着阿月零碎的描述,画出了那份藏在时光里的温柔。
“张叔说要修篱笆,”林峰扛着锄头从后门进来,裤脚沾着草汁,“你们谁有空搭把手?东边那截朽得厉害,得换几根新竹条。”他看见石桌上的铜锁,顿了顿,“找到了就收好吧,太奶奶要是知道,该高兴了。”
小毛豆立刻举着饼干盒跑过去:“林哥,我帮你扶竹条!”孩子的脚步声惊得紫花地丁的露珠滚落,滴在阿月的布鞋上,凉丝丝的,像太奶奶的手轻轻碰了她一下。
大家分头忙活起来,林峰和小毛豆拆旧篱笆,楚嫣然继续翻晒艾草,苏沐雪坐在石凳上补画细节,阿月则找了块红布,把铜锁仔细包好放进樟木箱。箱底压着太奶奶的日记,她翻开泛黄的纸页,看到某页写着:“今天阿安(太爷爷的小名)又去河边打渔了,临走前把这锁塞给我,说‘戴着它,等我回来’。河水涨了又退,他没回来,锁倒成了念想。”
窗外传来林峰的吆喝声,小毛豆的笑声,还有苏沐雪偶尔的提问:“嫣然姐,薄荷的叶子边缘是不是带锯齿?”阿月合上书,望着阳光穿过窗棂在箱底投下的格子,忽然觉得那些散落的旧事,就像紫花地丁的根,在看不见的地方紧紧缠在一起,悄悄托举起新的绿。
午饭时,大家坐在槐树下的石桌上吃饭,糙米饭混着艾草的香,小毛豆举着铜锁给每个人看,说这是“会发光的宝贝”。林峰给他夹了块咸鱼,笑着说:“这宝贝得传下去,等你长大了,也给你孩子留着。”
阿月看着孩子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明白太奶奶为什么要把锁埋在树下——不是要忘记,而是要让它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在泥土里扎根,在新的时光里发芽,陪着一代又一代人,把日子过成值得念想的模样。
午后的阳光斜斜掠过石阶,紫花地丁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根细细的线,一头拴着过去,一头牵着将来。阿月把晒好的旧薄荷和新薄荷混在一起揉碎,香气漫出来,清清凉凉的,像太奶奶的手,轻轻抚过每个人的日子。